死亡是她一生中疼痛最短的一次。
因为来得快,去得也快,魂魄越来越轻,抽离出身体之前,她却觉得什么都朦朦胧胧的。
再接着不知过了多久,好像身旁跪了一人,高举着剑,对着她的心口直直刺去。
然后,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梦醒了。
傅家门尚在,她依旧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小姐。而在昆仑的三百年,如同醉酒惊醒一般混沌,只剩苦涩沉重的余味,挥散不去。
直至那日耗子洞中,她一举歼灭鼠妖,周遭尽是惊恐痴呆的面容,大大小小的眼睛盯着她,没来由的心神空茫,刹那间一个念头萌生起来。
她死了,但又没有死。
“我……我不知道,我不想死!”
傅春柳没有折磨人的爱好,见益天禄吓得直哆嗦,念在他岁数不小了,吓吓而已。
只拿着竹枝戳了戳他,逼他将骗来的钱尽数交出来。
直至他掏的干干净净,傅春柳又将竹枝捆在他手上,拽着让他带路去窝点。
“没有了,真没有了啊!”益天禄扯开嗓子哀嚎。
傅春柳从他身后狠踹一脚:“老实带路。”
暮色沉沉,圆月普照。
益天禄带着她停在一处小院前,傅春柳将他绑在门口树上,兀自推门进屋。
屋里陈设甚少,不像长住,且东西大多都打包好,估摸益天禄是想干完这单便要跑,她上前拆了桌上那包袱。
一沓银票捆成小捆,扎堆埋在衣服里,全被她翻出来带走,剩下的木匣子也难逃幸免,一一被她掀了个底朝天。
等到半个时辰之后,她才搜刮完毕。
刚一出门,但见门口摆着一水缸,里头青苔覆盖,只养了条红鱼。模样像是锦鲤,却要小得多,只有手指大小。
蔫蔫的,动也不动一下。
不知道益天禄从何处得来,但她瞧着蛮合眼缘,索性拿起水瓢舀了起来,捧着一堆缴获的财物扬长而去。
临走时,益天禄满含幽怨,热泪盈眶,死死盯着那水瓢。
“那可是……转运的吉物,小姐可要善待它。”
他说的一脸痛色,看上去不像作假。
那一尾红鱼在水缸囹圄方寸,看的她心中憋屈,翻墙回到院子里,便将水瓢水倾泻而出,倒进青荷池中。
池中水净透,细短的小红鲤,总算有了点波澜,轻轻摆着尾巴游进荷叶下。
傅春柳手伸进池子中,那小红鱼又从荷叶下钻出来,似是警惕好奇,绕着她的指腹打转。
“转运么……”
她顿了顿,垂着眼帘低言自语:“我的运道,还有的转吗。”
上辈子,她一生都在为自己的刚愎自用负责,如若没有穷极境风雪摧残,她灵根便不会如此虚弱,如若没选择修灵植,以她本领境遇亦是不会太差。
如若不曾多管闲事,如今她,也许没有死。
“呃……大……大小姐。”
愣神之际,院中木门突然响了,罗偿刚推开院门,身子一哆嗦,万没想道夜半三更的,大小姐穿个白裙子守在这。
傅春柳转过头,眼睛雾气尚未消散,看的人心一沉。
“怎么?”
罗偿立住不动,没敢再前进,生怕大小姐跟他清算今早旧账:“夫人让您收拾收拾,明日陪她去西山散散心。”
若是往常,大小姐定然不耐烦,说句麻烦,便了无顾忌的回去屋子。
“知道了。”
没想到她竟点点头,应得很快,多余的话都没有。
反常!太过反常!
罗偿警钟大作,趁着大小姐双目又放空,拔腿就跑回老爷夫人的院子。
他得告诉夫人,大小姐转性了!
******
隆冬薄雪铺满地,残枝落叶一夜浸上白霜。
小寒天,瑞雪兆丰年。
瘴热之地少有冷意,今年许是昆仑寒气逆流,湘州也免不了这场雪。
衢龙郡西面城门正通西山,路途不远,常有家眷一同出游,但因今日雪下的突然,路上车马走的极慢,生怕雪天路滑不受控制。
一个慢,两个慢,后面都慢下来,这路自然就水泄不通。马声车轮声和不耐烦的催促同时响起,听的人心烦意乱。
单薄少年蹲在路旁,大抵第一次见到雪,伸出手欲接,那两片飘飖的雪花,转眼融化在手心。
伸出的手臂赤条条,两对银圈随着手腕晃动,其上小铃碰撞出脆响。这紫衣少年落拓蓬垢,浑身却佩不少银饰,脸侧编着几缕小辫,看着不像中原人。
他不冷,旁人都替他冷。
身旁过路行人纷纷侧目,先是惊骇不已,随后面露唏嘘。
这孩子,不知遭遇什么变故,整张脸被布条紧紧缠着,只露出一双眼,尚未遮盖住的脖颈红疤斑驳,俱是灼烧的痕迹。
“大小姐,那人好生可怖。”
马车外,罗偿指着街角蹲着的少年,正巧傅春柳掀帘,喊了声停。
“我去买个包子。”她躬身下车,敛着一身水墨长衣,发上少见的别了根金钗。
这般清雅又不脱俗的装扮,穿在她身上倒没有奇怪,反多出几分疏冷的贵气。
罗偿嬉皮笑脸:“大小姐是要给……”
她瞥了眼罗偿,眼底警告明显,他立马识趣闭上了嘴。
“买给夫人的,少多管闲事。”
傅春柳不愿起这闲心,偏生她娘不乐意。
待她买好包子回来,傅夫人拢着裘衣,蹙眉望向街角缩成一团的人影。
“那孩子瞧着怪可怜的,连件厚衣裳也不曾穿,看着也不过同你一般大。”
傅夫人坐在马车里,傅春柳在车外,踮起脚,顺着窗子将热腾腾的包子塞到娘眼下。
她却始终担忧的看着少年。
“娘。”傅春柳皱眉不悦:“再不吃冷了,今早你便没吃什么,一会儿坐车又晕又吐的,烦人。”
“这车走的如此慢,想晕也晕不了。”傅夫人伸手轻轻推了她一下,包子又被递回傅春柳眼前:“娘不吃。”
傅春柳叹了口气,欲开口说她不饿,却听她娘突然道:“给那个孩子吧。”
复而后知后觉的看向她:“你刚刚想说什么?”
“……”傅春柳神色复杂,尴尬的转过身:“没什么。”
两片相连的雪花落在掌心,少年盯着雪花出神。
一阵热气靠近,掌心的雪花转眼消融成水,他不明所以的抬起头,突然出现白花花什么东西,怼在他的面前。
少年下意识后仰,贴面一股蒸腾的热气,携带肉香味钻进鼻息中,控制不住的咽了口唾沫,才看清是包子。
此时正放在油纸上,被一只秀长的手托着,视线顺着水墨宽袖向上移,进入眼帘的,先是双不近人情的眸子。
金钗墨发一丝不苟披在身后,纵使垂眼看人,也要抬着下巴,一股骄然之气,很是不讨喜。
少女极为不耐烦,皱起眉,若不是身后那妇人盯着,怕是直接扔在他面前了。
这是今天第几个了?
富贵人家,不知疾苦的大小姐,借以施舍的名义,伪装出纯良的善意,明明嫌弃的要死,却还要对他施以援手。
少年缄默不语,沉静的观察着。
“喂,你要不要?”
她说话很不客气,像是破壁的锥子,尖锐强硬,带着不容拒绝的直白。
他视线直直盯紧包子,又有些不解了。
这人,好像真真切切的在厌恶他,连装都懒得装。
且不等回答,冷哼一声:“算了,爱要不要。”
傅春柳一旦耐心见底,人品便也跟着见底,正准备扔在他怀里,忽然手上一空,温热的包子被他双手捧了过去,轻轻颔首。
这幅小心翼翼的乖巧样,倒显得她颐指气使。
傅春柳翻了个白眼,扭头走了。
她刚钻进车厢,傅夫人便追问道:“怎样?”
“娘让我去,哪敢不遵从,如不是您看见了,孩儿也不会多管闲事,更何况,这人连句谢谢都不说,好生无礼。”傅春柳向后一仰,靠在车壁坐也坐不端正,半点没有礼仪可言,竟还说旁人无礼。
傅夫人最是了解她:“定是你又一副没好气的样子,人家说不定并未乞讨,君子不受嗟来之食,你若好言相赠,雪中送炭也是善事一桩,干嘛非要这般态度?”
“好冷,我睡一会儿。”她佯装没听清,拢着薄毯转了个身。
见她毫无悔改之意,傅夫人叹息摇头:“这样不好,须得改改。”
傅春柳闭着眼,左耳进右耳出。
她活了两辈子,估算起来三百多年,除却那一次多管闲事,捡了个白眼狼,这幅脾气也帮她省去不少麻烦,何必要改。
“我知你在听,春柳。”
傅夫人拍拍她的手,对她装死视而不见,继续道:“我明白,不想改也无妨,对旁人这般便罢了,你性子差,又常常不识好歹,可日后有了值得珍重之人,切不可如此。”
“人一辈子不长也不短,说错话,便要多绕几个弯,口不对心则不能与人真心相待,活的再长,走的再远,又有什么意义呢?”
傅春柳睁开眼,默了片刻,道:“不。”
“什么不?”
“天地之大,众生皆是过客,唯有大道永存。”
她回答道:“与人相交,亦或是真心相待,对我来说,甚是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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