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西道,秋意更甚。
李常昭在上京只对外说是生了病不宜见人,中秋宫里的家宴也没去,皇帝倒也不责怪他。本来也就是个逍遥野王,也未有人当他回事。
他来了洪州已是好几日了,日日在洪州的督望阁楼上喝酒,那楼台地势极好,就在底下江水的转折出处。
他想,此处这么好的地势他的兄长也应当是来过的,也应当是站在此处窗前远眺过流经的不绝江水的;此处的诗板,他兄长大多应是会看的。
李常昭在上京的酒肆里见过不少诗板,但那处的诗板些抱负,写“雏雀欲展青霄翅,大鹏飞度云脚边。”“画楼牡丹台,人花交相映。迫有高台志,独留看花人。”
……
李常昭快不记得了,上京城的酒肆太多,这种诗也太多,实在太多了,上京城里有太多人的抱负了,他不知道那座城装不装得下,他从来也无需去操心这种事。
可如今在洪州不是,洪州的诗板不写抱负。
写情,写景,写燕子,写江水,写今日见的人,今日喝的酒,今日做的事,写自在。
洪州的诗坂是自在。
“我邀勾芒饮,劝放春来早。神祀有定时,岂因饮意改。”
“七弦筝筝音,静闻江树风。今朝调再弹,无人辨其音。”
“督望披彩衣,斜倚撩尺素,新翠绿玉裙,招摇重青山。”
李常昭看了很多洪州的春愁秋绪,听江饮酒。
他也留了两句,只有两句,他觉得自己也只够留两句,就挂在督望阁专门挂诗板的地方,挂的有些不显眼,甚至是偏。那两句是“桂子寄三秋,牡丹繁半春。“
李常昭也不管好不好,就是挂上去了。他就照常喝酒,但思绪是乱的。
“郎君酒兴不佳,因愁饮酒于己不好。”
李常昭回头,只见一个道者,蓄了胡子,花白,还不太能称的上仙风道骨,但也有另有风致。
“道长来此处莫不是要与我同饮?”李常昭举了杯,“来,共饮,共赏好景。”
那道士打扮的人只是接过,并不喝下。
“郎君是上京人。”那道士接过酒只是闻了闻,“好酒,南方的醉天下。”
洪州宝地,往来甚众,诗兴发者来,览名胜者来,品佳茗者来,那郎君,因何而来?”
“不为什么,想来就来了。”李常昭答道。
那人只是笑,说了一句似乎并不怎么起眼的话。
“我刚见着郎君的诗板题了我的名,不知郎君找我有何事?”
“我的诗板?提你的名?”李常昭倏地转笑,“先生是在说笑……”
“三秋子。”
李常昭猛然回神,振落了桌上的酒具,震惊道:“李兴飞!你是李兴飞!是你写的《饲牡丹》!你真的是李兴飞!”
“郎君读过我的诗文。”李兴飞只是泰然,抚着胡须。
李常昭显然激动许多,衣服洇开了酒渍。
“岂止读过,岂止是我!上京城,上京城所有人,都读过你的诗文!倒背如流!你是李兴飞!你真的是李兴飞!……
“牡丹光同彩,玄女奉凡尘……”
李常昭竟是语无伦次。
“就因为这首诗文,我父……我阿爹,我阿爹让我们兄弟,还有我妹妹都背过你的《饲牡丹》。”
李兴飞只是俯首间笑了笑,却道:“烦庆王殿下还记得我的诗文。”
“你知道我是谁。” 李常昭突然举起的杯子停滞,笑也滞在脸上,刚刚激动泛起的红几乎是瞬间就下去了。
“庆王——昭。”李兴飞像是上了年岁,说话顿的有些慢,“十五年前我还是翰林郎的时候,见过你,你在我面前背过我的诗,就是刚才那句,‘流光彩,九天仙女奉凡尘’。现在想起来,写那首诗的时候,只当是我爱牡丹。但如今……是爱莲,或者,往年我也是不爱牡丹的,只是在上京,牡丹之爱,宜乎众,当时的我也分不清楚。”
“但也是因为你的诗,整个大正,都爱牡丹上京的花,若有两邦之交,必赠牡丹,你为牡丹在上京城写了一笔。”
“那也是往年了,不过前些月里听郎君的兄长说,他对莲之爱,用与自己的两位郎君,是把莲做了小名,取植尖二字……”
“你见过我兄长!”李常昭几乎是冲过来,抓住了李兴飞的手腕,“什么时候!在哪儿!
李兴飞也不见怪,如常道:“就在此处,对饮。”
或是李常昭顿觉失礼,松了手,躬身,“先生莫要见怪,我只是,太想知道我兄长的事情了。”
李兴飞只是答:“我也正想告诉郎君此事。”
“先生知道!”李常昭往前俯了俯身,欲问不问。
实在不知从何开口。
“郎君若不嫌,邀郎君寒舍一叙。”李兴飞又摸了把胡子,“落雨了,人都归家了。”
李常昭也不知为什么,但心里就是和自己说,同他去,同他去。
出了督望楼,洒了几颗雨,不远的江上蒸腾起雾气,些薄的冷气就着江面扑过来,李常昭健硕,他举伞站在风吹过来那侧,挡了些水汽。
“多谢郎君了,身子骨是不如从前了。”
走在雨雾里,李常昭竟想起自己背《饲牡丹》的时候,在上京城,那是个晴日,上京城很多晴日。那写晴日里的李兴飞正直壮年,文采蹁跹,再无二人。他看了眼身侧的人。
岁月,上京,洪州,什么都留不住。
李兴飞不胜当年了。
一处院内。
“新似旧,人骨瘦,抬头见镰勾。锁魂枝,犬鸦吠,俯身扫愁帚。”
“你怎么会写这种诗?这不像你会写的诗?”
李兴飞抖了抖油伞的水滴子,挂在屋檐下,淅沥的雨连成串。
“我怎么不会写这种诗?”李兴飞神态自若,只是反问他,“那郎君觉得我是个写什么诗的人?”
“写盛世,写江河,高山流水……我觉得你不会写这种愁诗。”
一时沉默,似是已经答了。
李常昭就站在门口看着滴落不绝的雨串子,李兴飞的院子里有两个水缸,上头飘了几片荷叶,花已经开过了,荷花杆半吊着,也没人管,就这么在雨里也别有一番风致。
“此处幽静,先生寻了个好地方。”
“是啊,依山傍水的好地方。”李兴飞向里走了去,从柜子里摸出几个坛子。
“想喝哪个地方的酒?”
李常昭回首,朝着桌边走去,“看来您喝过不少好酒。”
“大正东南西北的好酒,不敢说九十,七八分是尝过的。”李兴飞选出一坛子来,指头敲在酒坛上,“不如尝尝这坛,从北地带回来的好酒”
李常昭望过去,看向那坛北地的酒。
李兴飞拿出两个碗盏摆在桌面上,招呼他喝酒。“郎君不必拘束,当我是个酒友。”
酒坛子的封泥一侧,酒香四溢。
“听郎君的兄长说,郎君素来潇洒惯了,不问朝堂上的事,有颗七窍玲珑心却堵了六个孔。”
李兴飞爱酒,顾自的放下碗盏,“郎君觉得这北地的酒怎么样?烈吗?”
“烈。”
“烈就对了”李兴飞在给这个年轻人再续了一碗,“北地的烈,西边的新,南边的醇,东边的厚。”
李常昭拿起盏又饮了一口,抬起头正对李兴飞的眼神,说不上来是欣赏还是思索。
“人也一样。”李兴飞只是接着说,“上京那个新封的姓傅的兵部侍郎,听闻是来自北地的,郎君与他私交甚好,想来也是知道烈的。”
烈吗?那人,李常昭好像不甚清楚。
只是李常昭的目光突然带了审视看着面前的人,“你离了上京这么多年,怎么知道这么多?”
李兴飞却是不以为意。
“今日我与郎君讲的话,是郎君的兄长原本想亲口对郎君说的。只是太子殿下始终觉得郎君年幼,只嫡不长,正眼前除了自己还有另外几个兄长立在那里,无需操心这些事,与太子相见时我曾劝谏,这天下无人能永远少年心性。”
突然李兴飞看人的目光变得定,直勾勾的,又缓缓闭上了眼。
“郎君啊,你的兄长说,他会是你一生的荫蔽,仰头之伞,乘靠之树。”
一时寂静,仿佛呼吸声都停了,仰头之伞,乘靠之树。说这句话的人已经走了,窗外的雨似乎下得大了些,洪州怎么这么潮。
李常昭把碗盏里的酒一饮而尽,他这时才知道那酒烈,辛辣的从脖子灌下去到了胃,竟然从里到外的暖起来。
“你到底想同我说什么?”李常昭有些酒意上头。
“郎君且坐,只是想同郎君讲个人。”李兴飞毫不急躁,“郎君知道高珅吗?他因何坐上左相,他的家事郎君清楚吗?
李常昭捏紧了手,丝毫不关心,“我为何要清楚?他的家事,与我何干?”
还是个天潢贵胄的子弟,操不得心,那颗七窍玲珑心里还没有那些弯弯绕绕。
“今日我与郎君讲讲如何?郎君也听听如何?”李兴飞为他斟了酒,“听听太子殿下没有让郎君你知道的那些诡谲云涌如何?”
听听他的兄长没有让他知道的——诡谲云涌。
李常昭是不知道的。
“当时高珅凭借科举初入朝堂,还不懂上京城的世家谱系,一桩盐案便得罪了好几家人,也许陛下当时是想杀杀世家的威风,全权交于高珅去做,高珅杀伐果断,不出十日,便断了案。案子是断了,得罪的人也不少,但他就偏偏这样在朝中立住了脚,直至他也因一桩盐案入了牢狱,说是暗中和楔阳有往来,但找不出物证,人证也突然就死了。
那年正好太子随朝处事,我始终认为,太子心无需太慈,但当时诚至认为太子刚入朝堂,先柔些总是好的,便放了他一马。
上京城内的王,林,杜,房,程,裴;驻外的郭,傅,申,安,岳,家家都是树大根深,或者当时都以为高珅无疑蚍蜉撼树,算的了什么东西,全都不以为意。”
“高珅,陇右不是有个高家吗?”李常昭恍惚想起来陇右的世家。
李兴飞轻哼了一生,一碗酒下去,满是不屑,“高?他就是个陇右不知没落了多久的高系旁支罢了,或连旁支都算不上,旁支庶子。”
李常昭突然地手点着桌子,眉目深究,“先生是也以嫡庶论人吗?”
李兴飞一时哑然,也许这话问的真挚,他也却道,“郎君信相术吗?若是回京见了左相,不如看看他的眼睛。”
李常昭虽是不解,也不再问,只是持了些怀疑,问,“你为何会知道的这么多。”
李兴飞只是笑,笑的有些凄苦,“我不只做过翰林郎,在此之后,我做过太子太师”
“可我兄长的老师是谢诚至。”
“正是如此,也就是因为诚至。”李兴飞已经不在意了。
李常昭问,“你二人不和?”
“不,正是因为和,我二人都以为对方胜过一筹,稍有谦让,但那是太子,未来的天子,谦让不得,也教不得谦让,终究是诚至高我,我也心甘情愿来的的洪州。可如今……如今再想,什么心甘情愿,皇帝,储君,是不需要和太多人共感的。谦让?教不得储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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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三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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