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睁睁地看着那道身影走出了大殿,消失在夜色中。
我终于能呼吸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和失落,我顾不上多想,便要追上去。
又是那只手把我按了回去。
我一看,是刚才那位与我谈笑的老大臣。他说:“殿下,不可。”
我急得声音发颤:“我内急!”
我去抬他的手,没曾想他一把年纪,力道却如此之大,我被他按得动不了分毫。
他说:“此乃国宴,殿下若离席,恐遭人议论。”
我哪里顾得上这些,满心里只有那位红衣仙人。他若是消失不见了,让我去哪里找他?仙人都是住在天宫的,可我没长翅膀,怎能飞上那仙人的居所?
我急得快哭出来,在心里重重地记了这老头子一笔。我下意识把目光投向前方龙椅,却见父皇也满脸不赞成地看着我。
父皇的目光威严而厚重,我慢慢地不再挣扎了,颓然地跌坐了回去。
老大臣见状,收回了按在我肩上的手。
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老臣中书门下高毅。”
好,高毅,我记住你了。
宴会渐入佳境,场间气氛越发热闹,各位大臣的谈笑也越来越大声。我焦躁地观察着,满朝文武,确实无人离席。
我在音乐和谈笑声中坐立不安,拿着剥蟹的小刀在案几上刻下一道又一道的痕迹。
你要等我。我在心里说。
高毅正与旁边的人闲聊,不时捋须而笑,十分投入。
我瞅准机会,猛地起身,哪知这老头子像是背后长眼了似的,枯瘦的爪子精准地抓住我的肩膀。
我欲哭无泪:“你欺负我。”
高毅呵呵一笑,脸上的褶皱能夹死苍蝇:“三殿下言重了。”
度过了人生中最为漫长的一次宴席,待散席后,我再也按捺不住,冲出了大殿。
我用尽全力奔跑着,把所有或担忧或焦急的呼喊留在了身后。晚风呼啸而过,掀起我的衣袍和发冠。
我奔跑着,全身心地奔跑着,风带着叶钻入我的衣袖,衣袖飘飘然打着摆子。
你要等我,等我来找你。
我气喘吁吁,在心里一遍遍默念。
终于,我在一方凉亭中,看见了那抹红。我近乎虔诚地屏住呼吸,一步步向凉亭走去。
仙人半倚着亭柱,似在沉睡。
我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坐下。
刚才殿中惊鸿一瞥,只记住了那抹能灼痛心脏的鲜红,那道翩然玉立的背影。直到此刻,我才细细地看清了他的容颜。
我又不能呼吸了。
我用力抓住胸口,大口喘息。却又怕吵醒了他,忙用另一只手捂住嘴,艰难地寻求着新鲜空气。
我见过这世间很多的人。
大多数淳朴的老百姓是蓝天做的,雨做的是拙劣的伪装者,雾做的是聪明的伪装者。而威严的上位者是墨做的,背叛者是石头做的。曾经的许清泽是风做的。
但仙人与他们都不一样。
他是仙尘做的。
仙尘是我曾梦到过的一种东西,说不清是什么。反正天上的仙人只要往人间撒一点仙尘,人间便有了四季,有了莺啼鸟语,有了阳光和云雾。
我的心在抽痛,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抓住揉捏。却不是让人难过的痛,而是令人酸楚的痛。风拂过我的心脏,痒痒的,酸酸的。
我无声地流着泪,却舍不得闭上眼睛。透过朦胧的水雾,我看着他,一直看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那两簇又长又黑的睫毛微微颤动,缓缓掀开。
那双眼里是空茫,漠然和倦怠。
随即,那双眼看向我,似乎是怔了一下。然后,他开口了。
他说:“你是谁。”
他看我了!他和我说话了!我的心在旷野里奔跑着,亲吻着青草和土地,拥抱着风和月。
我有太多想说的话。
我想问他何时坠落凡间,问他姓甚名谁,问他愿不愿意做我的王妃。我想告诉他我的爱,我的渴望和酸痛。我想告诉他,他就是我命中注定的红鸾星。
我越急越说不出话来,徒劳地张嘴,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于是,我又哭了。
这不是我的错,情绪总要从眼里或嘴里宣泄出来。我的嘴说不出话,便只能用眼睛了。
他似乎吃了一惊,坐起了身,他说:“别哭。”
他又和我说话了!
眼泪带走了一些情绪,堵在脑海的念头松动了,豁开了一个口子。我终于能开口了。
我说:“我是楚翊。”
他说:“你是三皇子?”
我点头了。但我一下子紧张起来,他知道我,那一定听过那些不堪的流言。三皇子是个脑子有问题的断袖之类的话,他肯定听过不少。
所以我忙说:“我不是断袖。”
他神色怪异。
我懊恼地拍了拍嘴,说:“我也不……嗯,只有这么一点,傻。”
本想说我不傻,可是我怎么能在仙人面前撒谎。于是我捏起拇指和食指,表示我的傻只有这一点点。
他看着我捏起的手,突然笑了。
这么一笑,他眼中的倦怠和空茫便消失不见。变得意气风发,就像那春风得意马蹄疾,鲜衣怒马,明亮恣意。
艳过了十里红莲。
我呆呆地张大了嘴,看着他微挑上扬的眼尾,眸中未散的笑意,感觉自己像一条快要溺死的鱼。
我喃喃地说:“仙……仙人。”
“我不是什么仙人,我只是个囚犯。”他说着,冲我伸出了手,“三殿下,幸会。”
我看着递到面前的手,全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压根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自己此刻定是满脸通红。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和他相握。他的手并不温暖,掌心有一层薄茧,刺得我的手心痒痒的。
只虚握了一下,他便要收回。我下意识地握紧,把另一只手也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他挑眉望着我,懒懒地向后倚在亭柱上,又是一笑。
“三殿下这是何意?”
我看着他,虔诚地发问:“你愿意当我的王妃吗?”
他漫不经心地说:“好啊。”
“将死之人,只要殿下不嫌弃。”
我急道:“你胡说什么。”
他又笑了,笑声传出亭外,被风捎了很远。连我这个傻子都听出了笑声里的悲凉。
刚才他坐起身时隐有当啷的声音,我没顾着去想。而现在我低头一看,竟发现他双脚间挂着粗黑的锁链,那锁链很短,意味着他走路时只能小步小步地往前挪。
我腾地一下红了眼:“谁、谁干的?我帮你解开。”
他无所谓地说:“多谢殿下好意。不用了。”
我徒劳地拉扯着锁链,被冷铁冰得一个激灵。我又去看他,他身上只有那件薄薄的红衣,露出的锁骨莹白,一看就泛着凉意。
我心痛得连呼吸都轻了,一言不发地脱下披风递给他。
他冷沉如墨的眼里终于多了一丝暖意,说出的却是推拒的话:“多谢。天气寒冷,殿下还是穿上吧。”
我还想再说,却有太监带着侍卫进入了凉亭。为首的太监冲我行礼后,冷漠地对我的仙人说:“季公子可休息够了?那便上路吧。”
我挡在他面前,瞪着那个太监:“你们要带他去哪里?”
那太监面色不变,用尖细的声音说道:“奴才奉陛下旨意,带北鄞的客人前往鸿胪寺下榻。”
一双手轻轻拉了下我的衣袖,我的仙人随即站起了身。他身体一晃,我下意识扶住了他。他身体很软,不是正常的软,而是从骨子里透出的虚软。
两个带刀侍卫立即一左一右地挟持住他。
我上前一步:“我跟他一起去。”
太监挡在了我的面前:“陛下有旨,请三殿下前往勤政殿觐见。”
他矮小的身体坚定地挡在我面前,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拿刀的侍卫挟持着我的仙人向外走去。
仙人身体虚弱,步子很慢。但我有种直觉,他不该是这样的,他应该是战场上英姿勃发的战神,他的长枪可以直刺敌人心脏。他不该是现在这般的羸弱。
一个侍卫似乎是嫌他走得慢,用力踢了一下他的腿。
我一下子就疯了。
我猛地推开碍事的太监,厉声道:“给本王站住!”
我从不知道我的声音也可以这么有力量,声音回荡在夜空中,竟然有着上位者的威严。
侍卫们停住,转身跪在我的面前。
我走上去,盯着那个踹他的侍卫。侍卫一开始还挺着腰,后来他的腰慢慢地弯了下去,头也低了下去,低到了地上。他对我磕头:“请殿下恕罪。”
我说:“你刚才是哪条腿踢他的。”
侍卫冷汗直下:“左……左腿。”
我说:“左腿。好,你的左腿很了得。那你就在这里,用左腿站一个晚上,只用左腿。”
我向后瞥了一眼,夏风立刻出来:“小的替殿下监督。”
我又说:“要是让本王知道,你用了别的腿,那你两条腿都别要了。”
那个太监欲言又止。
我正在气头上,冷冷地说:“莫非本王连一个下人也处理不得?”
太监便退后一步,闭上了嘴。
我看向我的仙人,心里便只剩难过了。我说:“我明天去找你。”
他对我一笑。
我立刻被那笑迷得失了神智,可事情还没处理完,我不能变傻。我狼狈地移开目光,勉强保持了几分刚才的威严,对其他侍卫说:“他走得慢,不许催他,更不许打他。”
剩下的侍卫叩首应下。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渐行渐远,想念便装满了心房,溢了出来。
我朝他跑去,边跑边喊:“仙人一一仙人一一”
他停下了,如火的红衣在风中猎猎作响。
我大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一一”
夜风把他的回答捎了过来。
他说:“我叫季明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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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季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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