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杜松云从仓房中翻出一个很小的石磨。这石磨是六七年前师父请人专门打造的，为的就是在山上也能天天喝上热腾腾的豆浆。自从师父远游后，杜松云一个人也懒得磨豆子做豆浆，于是这小石磨就在仓房中寂静了好几年。昨儿去市集，看见有小贩在卖豆子，突然就想起来这么一茬，便买了一袋豆子回山上。眼下正和小回在清洗石磨，杜松云舀水，小回用刷子刷。
“杜大哥，原来你买这么多豆子是要用磨豆浆的啊，我还以为是用来做种子呢！”
“不止豆浆，我们还要做一些豆腐！”
“豆腐！”
“做好的豆腐切块后可以煎炒炸，有家常煎豆腐、七彩豆腐羹、豆腐饺、炸豆腐泡……”
江小回听得一愣一愣的，杜大哥的声音在耳边回荡，脑子里想象着这些菜色，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咽了咽口水，小脸红红地夸道：“杜大哥，真厉害！”
杜松云笑了笑，最后冲一遍水，转身进了柴房，将泡好的一盆豆子端出来。
“那就来磨豆子吧。”
“哎——”
柴房前，石磨放在一个矮凳子上，两边各摆上一把小凳子，二人面对面坐着。杜松云负责往磨盘上方的圆洞里添入一小勺豆子和水，小回负责旋转木柄推动磨盘，将豆子磨碎成汁，之后杜松云再往圆洞里添入豆子，如此往复，磨好的豆汁从上下俩磨盘的空隙中流下，流到磨槽，汇集多了后便从出渣口流到下方的盆中。这是个慢活儿，急不得，二人不急不躁，配合得当，偶尔闲叙几句，倒也怡然自得。
江小回不时偷瞄几眼对面人的手，那双手修长且白皙，隐隐能瞧见肤下浅青色的血脉。指节分明，在日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好看。那双手此刻正拿着勺子，往石磨里添豆子，在自个儿的眼前晃来晃去，不知为何，心里觉得有些痒痒的，只好往旁边瞧瞧，好分散些注意力。
时间悠悠地过去了，杜松云手中盆里的豆子已磨完一小半，他瞧了瞧小回的手，说道：“小回，换我来推手柄，你来添豆子。”
“嗯？”
“手应该酸了吧，来——”说着将盆子递过来。
“不要紧的，杜大哥。”
“你休息一会儿，等会儿还要做豆腐，也要用到力气的。”
“哎——”
二人对换后，又慢慢悠悠地推磨，渐渐地，一盆子豆子磨完了。杜松云起身去柴房中又端出来一盆，其间二人又对换了几次，轮着休息，终于在午饭前磨完了所有的豆子。之后便是用洗净的纱布将豆液过滤几遍，倒入锅中准备烧火煮沸。
江小回坐在灶前烧火，火光映照得他的身体暖融融的，他看着锅前忙碌的青色长衫的颀长身影，心中满足极了。
杜松云端来一碗水递给他。
“小回，先喝两口润润嗓，等一会儿锅里的煮沸了，就有豆浆喝了。”
“好。”
江小回接过来咕噜咕噜喝了几口，又往灶内添了把柴，火苗窜高高的。不多久，锅里的就沸腾了。
豆香弥漫开来，整个柴房香气十足，江小回吸了吸鼻子，享受极了，小脸上绽开明媚的笑容。
“好香呀，杜大哥——”
“确实香。”
杜松云也露出明朗的笑容。
小火又煮了一会儿，就算煮好了。杜松云舀了两碗，往里头撒些糖霜，用筷子拌匀了，喊江小回去树下石桌那一边休息一边品尝。
豆浆冒着腾腾热气，烫得很，下不了嘴，江小回便回屋子取了蒲扇，一下一下地扇着。
“杜大哥，锅里还有那么多，等会儿是要用来做豆腐吗？”
“是，等一段时间后，豆浆没有那么烫了，便可用昨儿买来的石膏点脑，再经过蹲脑、包制、压制和切块，豆腐就成了。”
“点脑和蹲脑？那是什么？”
“点脑就是将石膏以清水冲开，倒入豆浆中搅拌，蹲脑则是让混合后的浆液静置一段时间，让其凝固成豆花状。之后将纱布铺在蒸屉中，倒入豆花包好后，压上重石，让浆液中的水流出，余下的部分被压成一整块大大的豆腐，再用刀切成小块的，就算做好了。”
“原来是这样！杜大哥好厉害！”江小回的双眼扑闪扑闪的，亮晶晶得像小星星，杜松云见他这神情，开心地笑了。
“小回，豆浆应该可以喝了，不过，第一口还是慢点儿喝，免得烫着。”
“哎——”
江小回捧起碗，小小口地抿了一口，豆香在唇齿间散开，甜滋滋的，好喝极了。
“杜大哥，真好喝，你也尝尝看！”
“好。”
杜松云喝了一口，微仰着头似在品味，又抿着嘴，舔了一下下唇，长长的睫毛扑闪几下，这才望着小回说道：“确实不错。”
江小回看呆了，心中直觉得杜大哥真好看！他的视线从长睫下温和如秋水的双眸移到挺直秀气的鼻子上，又移到湿润泛红的唇上，胸口顿时怦怦直跳。
“小回？”杜松云见他目光呆滞，喊了一声。
见人没反应，又喊了一声：“小回？”
“啊？”
“怎的发呆了？”
“啊？没，没事，我就是……我没事。”
“嗯，喝吧。”
“好。”
二人在石桌那坐了挺久的，之后杜松云去柴房看锅里的豆浆，见之冷却得差不多了，便取出石膏兑水，准备开始点脑。江小回虽然吃过豆腐，但做豆腐还是头一遭，便跟在边上学着，亦步亦趋，杜松云心里就乐了，觉得小回好像自个儿的影子。
日头渐渐西斜，快到申时，总算是做好了豆腐。看着木板上整整齐齐的切成方块的豆腐，细嫩、柔软、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江小回的成就感爆满。他见杜松云拿着一个小篮子在清洗，问道：“杜大哥，你洗篮子是要用来装豆腐吗？”
“是，等会儿准备下山给陈大哥送些去。”
“那我去吧，我脚程快。”
“忙了一天，你也该累了，还是歇着吧。”
“小回不累，没事的，况且你等会儿不是还要炸豆腐泡吗？我们分头行动，天黑前才能把事儿都做完。”江小回解释道。
听他这么一说，杜松云略一思索，觉得也有道理，便点头答应了。他将篮子洗净后抹干，在里头铺上干净的纱布，这才拣了六块豆腐小心地放进去码好，最后用另一块干净的纱布盖好。
“杜大哥，我这就去。”
“要不，歇一会儿再去？”
“没事，我快去快回。”
“那行。”
杜松云将篮子递过去，江小回接过后拔腿就走。
“路上小心。”
“哎——”
蜿蜒的山路向下隐入郁郁葱葱的林间草畔，石阶上洒满斑驳的光点，随着树叶的摇摆而轻轻地晃动，两旁盛开着星星点点的小花，不时有鸟儿清脆的鸣叫声传来……江小回的心情愉快极了，随手摘了片草叶，吹起了哨。他的身子轻盈，步履轻快，没用多少时间，已能看到山脚了。不久遇着一位约莫四五十岁的妇人带着一童子上山，江小回身子一侧，给人让了道。那妇人带着淡淡的笑意朝他点头道谢。之后他便半走半跑地朝陈大哥家去。
小院子无人应，江小回轻推门进去将篮子放在柴房的灶台上，正准备离开时，不远处陈大哥正挑着担子回来了。
“呦，小回啊——”陈青山笑呵呵地朝人喊道。
“陈大哥——”
“来家里坐坐，有阵子没见着你了，瞅着似乎长高了不少，皮肤也变得白嫩了。”
“哎，杜大哥待我好。哦，对了，杜大哥做了豆腐，让我带一些下山来给您。”
“好家伙，还做豆腐了！累坏了吧？你可以多注意着他，他一累就容易病着。”
“哎——”
“对了，我刚去地里挖了些马铃薯，你带一些山上去，你杜大哥很喜欢吃，”
“哦？杜大哥喜欢！”
“来，进院子来坐一会儿，我给你挑些好的。”
“好，谢谢陈大哥——”
“自己人，客气啥。”
说着拉过江小回进了院子。
下山送豆腐，这下又提着一篮子马铃薯上山，乡里乡间的这种温情让江小回心里暖暖的。他一步步踏过石阶，想象着杜大哥吃惊且欢喜的神情，顿时喜笑颜开，迫不及待地想快点儿回去，立马加快了脚步。
刚到篱门处，瞧见柴房前有一妇人正和杜大哥说话，旁边跟着一童子。
咦，这不是方才下山遇着的那两人吗？
江小回推门入院，妇人似乎谈完话了，正准备带着童子离开，见着江小回，神情带着一丝尴尬。
江小回疑惑极了，待人走远后，这才耐不住好奇，问道：“杜大哥，你认识他们？”
“算不得认识，不过是有几面之缘罢了。”
“那他们上山是有什么事吗？”
杜松云迟疑了一下，没有立马回答。
“杜大哥不方便说的话，可以不必说。”
杜松云犹豫了一下，回道：“其实也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事儿，说与你听也无妨。”
“嗯？”江小回愈发好奇了。
杜松云抿了一下唇，微侧着头，缓缓开口道：“其实那妇人是媒婆，方才是来为我说亲的。”
“啊！”江小回的心咯噔一下，惊得目瞪口呆。
杜松云又抿了一下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已到成家的年纪，有媒婆来说亲也是很正常的事，不过——”他瞧了一眼江小回，见人还是一副震惊的神情，补充道：“不过，我已同她讲了，暂时没有这方面的心思，况且，师父不在家，我也不便自行定下终身。”
“那，若是师父回来了，杜大哥便要与人成亲了吗？”
江小回问出这句话时，感觉身上骤然凉了，冰凉冰凉的。
“那倒也不是，若是遇着有缘人，自然是一桩美事，若无，也不可强求。”
“杜大哥——”江小回不知自己怎么了，心中一下子委屈起来，又酸又苦，眼睛湿湿的，难过得要哭出来了。
“怎的，哎，怎的哭了？”
杜松云见小回的眼泪迸出，又是惊又是慌的。
“杜大哥——”
“好好的，怎么就哭了？”杜松云掏出手帕帮他揩眼泪。
“你是不是担心我若成家了，会赶你下山？不会的，不会赶你的。”杜松云温声安慰道。
“杜大哥。”
“好好好，小回乖，不哭了啊——犯不着为八字没一撇的事儿哭。来，我们去吃点东西，你下山的时候，我炸了一些豆腐泡，很是鲜美。”
“嗯。”
江小回吸吸鼻子，又胡乱抹了两把眼泪，小心翼翼地扯着杜松云的袖口，进了柴房。
夜里，躺在榻上的江小回往屏风那望了望，又缩回被子里。他还在想白天的事儿，想着想着，又开始难过得眼泪要流下来了。他回忆起和杜大哥相处的点点滴滴，以及自己近来的一些反常的反应，突然就明白了自己是怎么回事了。他竟然萌生了这般心思！若是杜大哥知道了……若是知道了……向来沾着枕头就睡着的江小回这下子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从这日起，他有了不可言说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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