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霓虹在车窗外流淌，像一条永不疲倦的光之河。宋今禾坐在回程的车上，编辑林薇在一旁兴奋地复盘着刚刚结束的读者见面会，称赞她应对得体，金句频出。
宋今禾心不在焉地应着，指尖停留在手机屏幕上。她和姜遇的对话框里，还躺着下午时对方发来的几条关于剧本细节的解答，言辞恳切，条理清晰。那份基于剧本产生的共鸣感，并未随着时间流逝而消散，反而像一杯逐渐回甘的茶，余韵悠长。
她点开姜遇的朋友圈。内容不多，大多是工作宣传，偶尔有几张风景照——清晨空旷的片场天空，雨后挂满水珠的蜘蛛网，一角翻烂的剧本封面……没有自拍，没有浮华的派对，简洁得不像个女明星。这些碎片，拼凑出一个与舞台光芒下截然不同的、安静而敏锐的观察者形象。
车子路过城中最繁华的商圈，巨大的电子屏上正轮番播放着各色广告。忽然，姜遇那张极具辨识度的脸出现在屏幕上，她代言的一款高端香水广告。她身着华服，在镜头前眼波流转，笑容魅惑众生，与朋友圈里那个记录细微风景的人判若两人。
一种强烈的割裂感，攫住了宋今禾。
“李师傅，麻烦前面靠边停一下。”宋今禾忽然开口，打断了林薇的絮叨。
林薇讶异：“今禾，还没到呢。”
“我有点事，想自己走走。”宋今禾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车子在路边停下，宋今禾拎起自己的包，对林薇道：“后续的事情你处理就好，辛苦了。”说完，便推门融入了夜晚的人流。
她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来消化这种莫名的情绪。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晚风带着初冬的凉意，吹在脸上，让她清醒了些。她拐进一条相对安静的辅路，目光被一家隐匿在梧桐树影后的小咖啡馆吸引。招牌是旧木的，暖黄色的灯光从玻璃窗内透出来，像深海中的一盏孤灯。
推开挂着风铃的店门，咖啡的醇香和舒缓的爵士乐扑面而来。店里空间不大，只有寥寥几位客人，各自对着笔记本电脑或书本，氛围安宁。
她走到柜台前，刚要点单，目光却骤然定住。
在咖啡馆最里面，靠窗的卡座位置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姜遇。
她穿着一件厚重的黑色连帽卫衣，帽子兜在头上，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正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桌上的平板电脑，屏幕上似乎是分镜脚本。她面前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水，旁边是那本熟悉的、封面抽象的笔记本和钢笔。
她整个人缩在宽大的卫衣里，显得异常娇小，与屏幕上那个光芒万丈的形象，与咖啡馆里那个侃侃而谈的优雅女性，形成了第三次强烈的反差。
宋今禾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她犹豫了片刻，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默默点了一杯热美式，然后端着杯子，走到了姜遇座位旁边的过道，假装才看到她，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姜遇？”
姜遇闻声抬起头。帽檐下的脸素净苍白，眼底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甚至在抬头瞬间，闪过一丝受惊般的仓促。但在看清是宋今禾后，那丝仓促迅速化为了惊讶，随即是染上眼角的、真实的笑意。
“今禾？好巧啊！”她下意识地拉下了帽子，露出一头有些凌乱的黑发，“你怎么会来这里？”
“刚好在附近结束活动，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坐坐。”宋今禾在她对面坐下，目光扫过她平板上的分镜图，“还在工作？”
“嗯，明天有场重要的戏，提前找找感觉。”姜遇将平板锁屏，有些不好意思地捋了捋头发，“这里离我家近，又安静，我偶尔会过来。”
“不会被打扰吗？”宋今禾环顾四周，虽然人少，但并非绝对安全。
“这家店老板是我朋友，客人也基本都是熟客，都很友善。”姜遇笑了笑，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而且，这样打扮，没人会注意的。”她指了指自己一身几乎可以说是“不修边幅”的行头。
确实，若非宋今禾对她已然熟悉，恐怕也很难将这个缩在卫衣里的女孩，与那个明艳女明星联系起来。
“看来，‘钻石外套’有时候也能脱下来。”宋今禾轻声说，引用了她之前的话。
姜遇愣了一下，随即笑容里多了些苦涩又释然的意味：“是啊，偶尔……也需要透透气。”
两人之间沉默了片刻，只有爵士乐在空气中低回。这不是尴尬的沉默，而是一种奇异的、彼此都感到舒适的安静。
“今天的读者见面会顺利吗？”姜遇率先打破了沉默，语气自然得像朋友间的寒暄。
“还好，都是常规流程。”宋今禾看着她，“比不得你们拍戏辛苦。”
姜遇摇了摇头，手指无意识地划着玻璃杯壁：“性质不同罢了。你们是用文字构建世界，持续的输出很耗心神。我们是在镜头前燃烧自己，瞬间的爆发，然后等待下一次点燃。”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一些，“有时候，也会觉得……燃料快要耗尽了。”
这句话她说得很轻，像一片羽毛落下，却重重地敲在宋今禾的心上。她看到了对方眼底那抹掩饰不住的倦色。
“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宋今禾问，声音不自觉地放柔。
姜遇抬眼看了看她，眼神有些复杂，似乎在权衡着什么。半晌，她才轻轻开口，带着一种试探性的信任：“明天那场戏，是情绪爆发很强的哭戏。角色得知了被最亲近的人利用和背叛……我尝试了很多种方式，但总觉得……差一点东西。那种被全世界抛弃的、彻骨的绝望和心寒，我好像能理解，又好像始终隔着一层。”
她像是在对宋今禾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地剖析困境：“我回想了我所有难过的经历，失恋，被朋友误会，工作受挫……但好像，都不足以支撑起那种……毁灭性的感觉。”
宋今禾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知道，姜遇需要的不是一个解决方案，或许只是一个倾听的出口。
“有时候会觉得挺可笑的。”姜遇自嘲地笑了笑，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色，“在镜头前流那么多眼泪，扮演着各种跌宕起伏的人生，好像经历了很多。但回到现实，其实生活苍白得像一张纸，那些所谓的‘痛苦’，在真正的人生苦难面前，或许根本不值一提。”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虚无和迷茫。
宋今禾沉默着，然后缓缓说道：“或许，正因为现实生活相对‘苍白’，才更需要演员和作者这样的人，去替更多人体验和表达那些极致的、普通人未必会经历，却可能共情的情感。这本身就是一种价值。”
姜遇怔怔地看向她，眼中有微光闪动。
宋今禾继续道：“至于那种‘毁灭性的感觉’……未曾亲历，或许是一种幸运。你可以通过观察、阅读、想象去无限接近它。有时候，隔着一层纱去触碰悲剧，反而能保持一种清醒的感知力，将它更精准地传递出来。”
她的话，像一阵温和的风，轻轻吹散了姜遇眉宇间的一些郁结。
“你说得对。”姜遇长长地舒了口气，肩膀似乎放松了下来，“是我想岔了，钻了牛角尖。总想着要百分之百的感同身受，却忘了演员的工作，本就是‘呈现’而非‘成为’。”
她看着宋今禾，眼神恢复了清澈和感激：“谢谢你，今禾。跟你聊完，感觉好多了。”
“能帮到你就好。”宋今禾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接下来的时间，她们没有再谈论工作。姜遇兴致勃勃地问起宋今禾旅行中的见闻，宋今禾则分享了几个在采风时遇到的、带有荒诞色彩的真实小故事。姜遇被逗得忍不住发笑，那双漂亮的眼睛弯起来，里面盛满了真实的快乐，之前的疲惫和阴霾仿佛一扫而空。
宋今禾发现，卸下心防的姜遇，活泼、好奇，带着一种天真的灵动，与她印象中那个沉稳、或是明艳的形象都不同。这种多面性，让她显得愈发真实和迷人。
时间在轻松的闲聊中流逝，窗外的行人渐渐稀少。
姜遇看了眼手机，有些惊讶：“啊，都快十二点了。”她不好意思地说，“耽误你这么久。”
“没关系，我很愉快。”宋今禾由衷地说。
两人一起走出咖啡馆，清冷的夜风让人精神一振。姜遇重新戴上了卫衣帽子，将半张脸埋进阴影里。
“那我先走了？”姜遇指了指不远处的公寓楼。
“好，路上小心。”
姜遇走出几步，又忽然转身小跑回来，站在宋今禾面前，眼神亮晶晶的：“今禾，今天能遇到你，真的很好。”她的语气带着不容错辨的真诚。
宋今禾的心湖，再次被投下一颗石子。
“我也是。”她轻声回应。
看着那个黑色的、娇小的身影消失在公寓楼的门厅后，宋今禾才缓缓转身，沿着来时的路走去。
夜空疏朗，星子几点。
这一次偶然的深夜邂逅，不再仅仅是基于职业的共鸣。她们窥见了彼此剥离光环后，更日常、也更真实的一面。一种超越欣赏与好奇的、微妙的亲近感，在寂静的夜色里，悄然滋生，蔓延。
她知道，有些界限，正在模糊。有些东西，已经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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