莳萝心中天人交战。
一时是一个凶神恶煞的她抱胸恶狠狠发话:“这是他自己提出来的,不关我们的事,按他说的办,咱们现在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一时是另一个好声好气的她心怀不忍:“话虽如此,但若是这么做了,岂不是卖椟取珠欺负傻子吗?以次充好、知情不报,这是无耻的人才会做的事。”
你来我往好一会,好歹是理性良知胜过了些,莳萝挣扎出声:“这灯笼不算,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这盏灯就够了。”商陆视线平直,轻淡的沉稳声线,轻易将莳萝本就薄弱的心防击得更薄,她挣扎吸气,不由自主就要点头。
“郎君,郎君!”高处忽然传来几道疾呼声,自街边楼阁二层某间小窗招手的郎古,打完了招呼,便忙不迭出了客舍,奔到二人跟前。
坊内街巷窄,从客舍出来的郎古没忍住心中怨气,开口就是叱问:“郎君办案时不眠不休不回客舍也就罢了,这案子办完都到了客舍附近了,更深露重的,怎么还不进来呢?!”
“总不会是因为郎君不愿意见我这个贴身小厮,所以连觉也不愿意睡了吧?若真是这样,那可真是郎古的罪过了,毕竟就算郎君的身体再好,也不是这般折腾的。”
这样劈头盖脸的一番阴阳怪气下来,莳萝近乎是惊呆了。
她望了望身侧低眉不语的商陆,确认了他仍是那个面无表情时,身上的凛冽寒气能教旁人退避三舍的郎君,这才重新看向出声的郎古。
真是人不可貌相,若不是亲眼所见,她决计想不到,眼前这个年纪轻轻没什么气势的普通少年,敢这般和商陆说话,更何况,他还声称自己是商陆的仆从。
怀着层层好奇,莳萝犹疑出声:“你……是他的小厮?”
“不仅是小厮,我还是兼之是郎君的长随、书童和管家。”陡然听到之于他的质询,郎古想也不想便道。
但待他看清发声的眼生娘子是立在商陆身侧后,他又当即收起凶相,笑眯眯道:“娘子就是郎君所要查的旧案的关键证人吧?这几日真是辛苦娘子了,郎君也真是的,怎么不请娘子进去呢。”
郎古霎时间变脸的功夫,几乎让莳萝瞠目。
“还望娘子恕罪,郎君这人吧,虽然既不会说话,也不会为人处事,平日里还冷冷淡淡不苟言笑的,但郎君的为人本性是好的,哎,这样吧,不若娘子先进来歇一歇?”
年轻仆从絮絮叨叨,显而易见,是把她当成了人间的寻常娘子。
以至于他言语之中身为仆从却熟稔挑拣主子毛病的这份自如,莳萝再顾及不得,因为单单是他言谈举止间的这份热情作态,莳萝便是纯然的难以适应,更不知如何应对,她情不自禁向后撤了半步。
“郎古。”眼见着年轻仆从欲要走到莳萝身前留人,未置一词听他教训的商陆,倏然开口,皱眉淡淡朝他摇了摇头。
见年轻仆从闻声瘪了瘪嘴,在僵持一息后,听从商陆的话退开了些,莳萝无形地松了口气,她轻咳一声,以掩饰方才那一瞬的无所适从:“这灯你留着吧,我先前说的约定还作数,至于阿娘交代过的那事,你明日自行来九嶷山脚下寻我就是。”
不愿多留,莳萝交代完抬步便行,只是将将迈了两步,她忽又凝目定定看向了不言不语的白衣郎君。
她略微歪头,想了想又出声告诫道:“对了,你最好还是不要再动用人族的道法了,你毕竟是……”
莳萝所言出口了一半,商陆忽然打断道:“郎古,前几日郢都府衙送来的卷宗,与我带来的旧案卷宗,你没有收到一处吧?郢都的卷宗,明日我须交还回去。”
“啊……没有、没有啊。”话题骤然跳跃,郎古结巴回答,眼里的心虚丝毫藏不住,“郎、郎君既还有事情没同这位娘子说完,那郎古便先退下了。”
商陆将人支开的手法,拙劣却有效,只观郎古头也不回逃之夭夭的姿态,便知晓他定然是去弥补他的错漏了。
原先只报着日行一善的念头,想着左右告诫两句便是了的,现在见着商陆这般将人支开,莳萝却无法不顺着问出声了:“他也不知道你……”
话未道尽,莳萝便自己抿唇收了声。
半妖本就稀少难辨,平日里近乎于常人一般无二,只有极端情况下妖族血脉有所调动时,才会展露那么一两分的妖族特征,常人能够分辨出才是奇事。
更何况人间之于妖物的态度究竟如何,尽管数十年没有回到人间,她也是再清楚不过了,朝夕相处万般熟稔又如何?待到妖怪的身份暴露之际,再深的情分十之**都可能化为泡影。
先前所听闻的关于商陆的那些过往,瞬间变得具象化起来,从前因为一身血脉不得自由,现在看上去虽然似是得了自由,但混在人堆里的每一日,却也仍是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俗世中人与我有所勾连,难免招惹灾厄。”
长夜无声,时间被拖拽得无端漫长,见莳萝面有怔色久久不言,商陆启唇淡淡说了句算不得解释的解释。
莳萝的思绪飘到了十万八千里外,以至于商陆的话递到她耳畔后过了许久后,莳萝才迟迟有所反应,定定抬起眼。
她一瞬不瞬地望着眼前面容沉静的半妖,半晌真挚出声:“我不明白,权势真有那么好吗?”
像是在问商陆,也像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妖怪经年累月使用人族道法,莫要说眼睛不好了,你这双招子瞎了都是轻的,即便是这样,你也要待在人间吗?”
都到了这等地步,她自然不会再以为,商陆不知晓动用人族道法的后果,因而这样问出口的话,更近似是怅然的絮语,本也没指望得到回答。
“不是因为权势。”
商陆出声反叫莳萝怔了一下,随后她急切又问:“那是因为什么?”
长街空荡,烛火摇曳,女子激烈的神情反应,朦胧模糊被镀上了一层光晕,商陆垂眼静了许久。
就在莳萝以为他不会再回答的时候,商陆掀起眼帘轻声反问道:“因为我是人,人不用道法用什么?”
四目相对之间,莳萝试图从这双沉静的眼睛里,看出一点开玩笑的意思来,但没有,她一点也没看出来。
“他们都说我古怪,可是你比我还古怪。”莳萝忽然觉得沮丧,“虽然我嘴上说我是妖怪,但是其实我自己心里清楚,我不是妖怪,我也变不成真的妖怪,我只是厌恶人间而已。”
夜色深深,雾气愈浓,商陆没有再出声,长街一片寂静,偶有三两声刺耳的鸮鸣。
往日里无论是哪一个妖怪,都极其挂心的问题,莳萝没想到他会对此不置一词,在静默一阵后,她忍不住再次开口:“你都不问我为什么厌恶人间吗?”
“你为什么厌恶人间?”郎君声音清润,入耳情绪却淡得抽离,不像是出自真心所问,更像是顺着她的话,随口问了一句,即便得不到对应的回答,他看上去也不会有任何波澜。
九嶷上下皆知,这本是平日里,她最讳莫如深的话题,可不知怎的,在商陆这样的态度之下,莳萝忽然想要说出口了。
她微微仰头,视线落在云层掩映的月弧上,月弧如钩,勾连的是藏在记忆深处最不愿提及的往事:“因为……我曾在人间失去过很多很重要的人,还有很多很重要的东西。”
数日来一贯古灵精怪狡黠如妖的女郎,这一刻面上飘忽一晃而过的怅然,如白瓷坠地生出的裂纹,虽未伤筋动骨却已足够骇目惊心。
商陆移开眸光,与旁人保持距离、掩藏真实的情绪是他最习惯的举措,他知晓此时此刻,不发一言才是正当的。
可他握着竹灯的指骨微微摩挲,终是不声不响抿平了唇线:“我也曾在人间失去过一些东西。”
莳萝闻声猛然回头,瞬息之间,她眼眸里的黯然顿散,一双眸子重又因为疑惑恢复了光彩,再度明亮澄澈起来:“那你为什么还想做人?”
莳萝的不解丝毫不作假,商陆没有再作答,他略微偏头,默然看向了沉浸在如水夜色之中的郢都城。
雨水已过,惊蛰将至,纵使夜间气温尤寒,城内花木却已然知春。
娇嫩的桃李缀遍枝丫,如雪的落樱铺满河面,春景艳丽,桃蹊柳陌,行走在这样的繁花似锦春色满园里,莳萝的焦躁不解被掩埋了大半,但她满腹的疑问仍未全消。
微风拂面,在紧随商陆其后,走过河岸边盛放的花树,踏上拱形的青灰色石桥后,她忍不住看向了提灯走在前方的沉默郎君的背影。
行到这处来不过半刻钟的功夫,他……总不至于是就近找了个地方来赏春吧。
妖怪的作息诚然是夜间活动,可依照这位夜间糟糕的视力,提灯也只能看清几丈之内,又有什么夜景好赏的?
“巫娘子在这里能看到什么?”如同平白隔空听见了莳萝心中的腹诽般,缓缓停住脚步的商陆,倏忽开口淡声问道。
莳萝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她旋即顿步依言望向四周。
流水潺潺,落樱纷纷,石桥之下的河面上,随着水波轻柔摇晃的粉白花瓣,铺满了大半个河面,长夜幽静无人声,柔和皎洁的月光撒在流水落花之上,造就出的,是无边的静谧与悠然。
不得不说,春夜静美之至,但……莳萝并没能从其中看出任何异样来。
没有生出灵识的小精怪,也没有作乱的妖魅鬼魂,莳萝一脸茫然,沉默好半晌,只得一字一顿干巴巴道:“河,桥,花。”
没办法,她不是巧舌如簧的狐狸精,什么也没看出来的情况下,她一点也说不出那等辞藻华丽的妖怪话术。
好在商陆不是什么情绪丰沛的人,他闻言掀起睫羽,看上去只是微微愣了一瞬:“还有呢?”
莳萝艰难地想了一会:“因为……有很多漂亮的花,所以,春天到了?”
这一回商陆肉眼可见凝滞住了,他喉结上下滚动,好一阵未能说出话来,场面诡异地陷入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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