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笔精童稚的面色,顷刻间一片苍白。

李唐国祚绵延至今,已有数百年之久,中原之地的人间,尤其是信鬼尊神的荆楚这一带,关于山鬼一族的传言,总体而言是大致类似的——行于山川,见鬼魅异事,命悬一刻,逢山鬼,遂获救。

而人间有人间的说法,非人界也有非人界的见地。

于妖魅之流而言,山鬼一族的来源无从考据,九嶷境主巫氏的真身亦是没有定论,但有一点可以确信的是,无论九嶷境主是没有正神之位的地仙,还是九嶷山脉所化的厉害妖鬼,居于荆楚九嶷的山鬼一族,都是切实巡护在九州的大小山川内,以守护山泽生灵庇佑凡人为己任的。

“阿兄,那若是犯事招惹了那对母女会如何呀?”笔精不禁回忆起了,他尚且在锦盒里躺着不能动的日子里,曾问过他阿兄的话。

彼此他阿兄浅笑了一声,回的话是:“听说九嶷后山的禁地里,堆满了大妖尸骨,你听话好好修炼莫要胡来,不然真有那么一日,阿兄只能去九嶷山上领你的残骸了。”

越是回忆,小笔精越是心如死灰,现出人形来才几息的功夫,外表玉雪可爱的小人,便就在莳萝眼底变换了好几个状态。

先是微微颤抖,后是抖如筛糠,不多久,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浑身一激灵,抖是不抖了,却吧嗒吧嗒掉起了眼泪,宛如死到临头一般交代起了遗言:“吾虽然年纪不大,却也是读过几本圣贤书的,丹青不渝,不畏燎身于烈焰,吾可以死,但吾死前还有一个遗愿,吾想写封遗书,交由我的兄长。”

小笔精这一哭,倒是叫捏着他的莳萝一怔,她收起火折子,抬手戳了戳小妖精柔软的面颊,不由笑了:“谁说要杀你了?按阿娘定下的规矩来算,那个什么胡举人又没殒命,你这罪还不至于让你送命。”

“不过,我倒是很好奇。”莳萝纳闷地拖长了音调,“就你这胆子和本事,是如何把那胡举人活生生吓疯的?”

本是无声垂泪的小笔精,听了莳萝的话,在静默几息后,忽然抬头嚎啕大哭起来。

他看上去满腹的委屈,以至于边哭还边断续嚎道:“呜呜,吾怎么知道,他为什么会疯啊?呜,是他不守承诺在先,吾才一时生气把他丢进水里的,古今哪一本典籍里也没载录过,人掉进水里就会发疯啊呜呜呜……”

小妖先前强装出的老成持重、淡泊生死,转眼全数化作泡影,泪水沥沥打湿了莳萝大半个手背,哭诉声之凄凉,就连那无所事事在学堂内自顾自撒欢翻跟头的小翠笋,都被吸引了过来。

莳萝这下当真是一整个的哭笑不得,她只得把手里的小笔精先放下,给他递上了一方比他还大的巾帕,从他的哭声和断断续续的讲述声中,还原出了这个小妖怪先前的过往经历。

细说起来,这小笔妖与江陵书院的渊源委实不浅。

数百年前,江陵书院的建立者前朝大儒方御史,曾亲手制了两支用于书画的笔,一支白云兼毫,一支羊豪小楷,分别命名为吉光、片羽,小笔妖便是那支叫片羽的小楷笔。

学识渊博的方御史酷爱书画,对两支笔珍视异常,时日一长,这两支笔也就生出灵识化为一对兄弟,但器物修炼不是易事,一直到方御史亡故、旧朝覆灭新朝建立,数百年时光白驹过隙,方御史的后代带着他们这两支先祖旧物,自西京长安城辗转来到了这郢都江陵书院后,他们才有了修出人形的征兆。

五年前最先走出锦盒入世的,是片羽的兄长吉光,而比不得他兄长勤勉,修为不够看的片羽,则留在书院,与他兄长定下了在此半年碰一次面的约定。

这约定循环往复风雨无阻,直至去岁槐夏,片羽终于也修出了人形。

虽因为被修为所限,他的人形更似本体小了些,可毕竟是有了进出的自由,不必再被拘于小小的木盒内,片羽兴致勃勃期待着会面那日告诉他兄长这个好消息,可那一天,他从天光乍亮等到日暮西山,都未见到他兄长的身影。

吉光不是会无故违诺的性子,片羽只能猜想他兄长是遭了什么意外变故。

他开始寻找他兄长,只是他一个涉世未深的小笔精,修为不够、胆子又小,接连几个月都只敢在书院周边游荡寻找,结果也自然是一无所获。

后来某一夜,他遇见了一个挑灯勤勉的胡姓书生。

胡书生是土生土长的荆楚人,对郢都内外格外熟悉,且一心向学并不怕他,而作为大儒方御史的爱笔,片羽旁的不通,在多年的耳濡目染下,读书却是极厉害的。

于是一人一妖定下协约,片羽授胡书生功课,胡书生替他在外寻找兄长。

一来二去,又是半年多的时光匆匆流逝,眼见着胡书生都成了胡举人,吉光的下落还是渺无音信,片羽按捺不住了……

“所以半个月之前,你一时气愤,就当着书院里其他人的面,把顾左右而言他的胡举人,丢进湖里去了?”莳萝托腮问得直接。

聊到这步田地,片羽也渐渐止住抽泣点头道:“若不是他私下叮嘱他的书童不要说漏嘴了,吾也不会知晓,吾日夜潜心教导他功课,便是往日里自己修炼都没有如此尽心,他竟压根就没有替吾找过兄长,吾一时气愤就……”

“吾没想要他的命,无故夺人性命是会损耗气运机缘的,况且胡鸿只在水里扑腾了几下,就被他的同窗们救起来了。”

谈到近日的光景,片羽沮丧地顿了顿:“总之那天以后吾就再没见过他,谁曾想他会忽然疯了,致使吾落到现在这么个人人喊打的地步。往日里吾还敢在书院内游荡,如今吾藏在这间偏僻的学堂装作凡物动也不敢动,对不起,吾也不想吓你的,可吾实在是没有其他自保的本事,兄长也没找到……”

“你做得好,不必道歉。”莳萝冷不丁出声,片羽一愣,只听她哼了一声接着同仇敌忾道,“这种背信弃义之辈,哪怕是真因为你而被吓傻了,那也是他咎由自取,骗你的时候怎么不怕你呢?”

“你愿意相信吾?”片羽眼里泪光又隐隐盈现。

莳萝起身将巴掌大的两个小家伙,一边一个装进了她的披风口袋,她边动作边淡然道:“为什么不信?人嘛言而无信是很正常的,他们无耻起来不要面皮的时候,十只画皮妖来画面也掩不住他们的厚颜。”

“不过以防万一,今夜你还是得跟我走一趟,如果证实了你说的是真的,那便放你一马,不捉你回九嶷后山蹲大狱了,但是如果你是撒谎骗我的话,那罪加一等,你就等着吧!”

小笔妖自雪白狐毛里伸出脑袋来,忙道:“吾字字为真,绝无虚言!不过……吾们这是去哪儿?”

莳萝扬唇一笑:“你这传闻中闹得满城风雨的害人妖物已找到了,接下来,不只剩去会会那个天可怜见的苦主了?”

长夜未明,马蹄声并着纷杂脚步,响彻郢都街巷,一队人马仗火而过,黑夜里火光连成一线,末了一齐汇集向了城西魁星楼。

三层高楼之外层层覆着黄绿琉璃瓦,而高楼之内灯火尽燃、亮如白昼。

折腾了半宿的郢都刺史,翻遍全城,终是寻到了胡举人的踪迹,但他不知晓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几乎是在他下令衙役围住小楼的同一刻,裹着狐毛斗篷的小娘子,也轻巧跃上了魁星楼楼檐。

只须揭开三两片琉璃瓦,一层正殿里的光景,便在莳萝眼底一览无余。

殿内首要醒目的,当然是那尊金身青面、脚踏鳌头、左握笔右持斗的魁星造像,其次呢,就是跪在魁星像前的那个老翁。

他衣衫褴褛须发凌乱,看上去五旬不止,口中一直念念有词说着什么“大魁星君保佑,片羽仙人渡我”一类的话,虽然他的年龄比莳萝预想当中的要年长许多,但毫无疑问,这便是胡鸿其人。

不过无论如何,最叫莳萝讶异挑眉的,还要数大殿祭台旁唯一那个察觉到她行迹,朝她抬眼望来的年轻男子。

面如冠玉,眉目清朗。

她还是头一次在郢都城里见到相貌这般好,眉眼精致得像是绘出来的人。

而殿内灯火葳蕤,除了映亮他骨相周正的面容外,亦照明他所着的玉白圆领袍衫及蹀躞带旁悬的那柄短剑。

白衣佩锋,再无旁的御寒之物,在这样的夜里他好似丝毫不知冷似的,无端的静谧沉稳,叫人不由想起山尖檐上遗世独立的的积雪。

干净隽永之余,寂寥萧瑟之至。

更重要的是视线相接的瞬间,他明明看见了檐上的莳萝,却没大声朝外疾呼,更没流露出什么异样的神色来。

他只凝目淡淡望了她几息,便就一言不发垂下眼睑移开了视线,仿佛这夜半三更的魁星楼,有个小娘子守在屋檐上是正常的一般。

莳萝本欲施展幻术的手不由一顿,她许久没下过山了,郢都城里是什么时候……出了这样一号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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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鬼花钱
连载中翻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