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有画壁,壁中存世,人妖可入画而活,犹如活于尘世。
这幅藏在《伯牙鼓琴图》下的空白画卷,正是近似于壁上之画的奇物。
“论掩人耳目,妖法幻术确是不如此等墨家机关。”商陆拾起地上的《伯牙鼓琴图》放在一旁,沉静说道,“妖精鬼魅不会更不知如何拆看画轴,凡夫俗子即便拆看了,也看不出其中关窍,只会把它当成是装裱有误。”
回过神来的片羽凝视着空白画轴,已是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他虽然年纪轻,对人间妖怪知之甚少,但之于他自己这类物怪的机巧,他却还是知道一些的。
若想制成这样一副可以活人存妖的画卷天地,不仅须得先有个身负机遇一心修善缘的物怪,还得那物怪凝注百年修为乃至半生精血。
而这郢都城里,与凌畅有所牵连的物怪,除了他兄长方吉光,又哪还有第二个呢?
“兄长定然是被困在这画里了!”片羽急切奔向那画卷,想也不想便接过来往里注入妖力,“吾得进去找他。”
房内剩下的二人顺着片羽的动作望过去,便见空白画卷上,在片羽妖力注入的瞬间,如神迹乍现般无笔自绘,浮现出了一座呼之欲出的活的城池。
与中规中矩的郢都城不同,因着遍植于城中的梧桐、穿城而过的河流水脉,画中城池本身的恢弘浩荡之间,又多了几分近于江南水乡的温婉。
草木葳蕤,梧桐存荫,行走于城池之内的男女老少,皆衣衫单薄,画中季节可想而知,就算不是炎炎夏日,也当是春夏之交。
片羽不禁面上一喜,但不过多久,只几息的功夫,那本欲彻底活过来的画卷便就渐渐褪色,重又变回了一开始的模样。
“这是?”片羽下意识便就看向离他最近,又揭开了画卷机关的商陆。
商陆蹙眉不语,正要重新拿过画卷端详,便听得不知何时又托腮坐于一旁的莳萝蓦然开口道:“错了。”
“莳萝阿姊,什么错了?”第一个出声问的是片羽。
“都错了,这样的画中世,受的是作画者驱使,你我旁人若想入画,要么呢,是得了作画者也就是创出这幅画卷天地的主人,你兄长方吉光的应允,要么呢,便只能碰机缘。”
“何为机缘?”接着拧眉发问的是商陆。
“不是天时,便是地利。我听九嶷山里一个见过类似古之画壁的老妖怪说过,他也曾捡到过一块有灵的画壁碎片,可他想尽办法多年都未曾能够入画,直到某一日,他偶然入了座深山,那沉寂无声多年的画壁碎片,却是自动将他带进了画中世界里去。”
莳萝声线娓娓,话至此处,卖了个关子顿了一瞬,望了望房内另外两双求知的眸子,才又接着道:“他后来出画后琢磨了许久,看到山上同色的山石,才渐渐意识到,那座深山应当就是绘制出他手里画壁碎片的地方,因为宝物出世的地界,总是负了几分机缘的。”
片羽听得聚精会神,当即便举一反三道:“可现在找不到吾兄长,如果想入画,只能找到这画的作画之地了?”
“差不多吧。”莳萝漫不经心点头,一侧首便撞上了另一侧商陆定定望向她的探究眸光。
凛如霜雪的白衣郎君,眼底浮起的疑虑雾色不容她忽视,原本还没有的卖弄心思,忽又燃起了。
莳萝敲了敲那《伯牙鼓琴图》的画框,扬扬下巴道:“我所说的呢,商小将军爱信不信,你们人间的这些机关玩意儿,我没怎么见过,但是比起对妖精鬼魅的了解,你可未必比我强。”
没骨头一般倚靠着椅背的女郎,声调诉的是浑不在意,眼底眉梢的明媚自信却于室内显露无疑。
意识到莳萝话中之意暗指自己对她有所质疑,商陆愣了愣,但神思流转间,他未出声解释,只轻飘飘将话题揭过:“那若依娘子所言,这画中境的作画之地,应当如何去寻?”
听他提到这一点,莳萝当即雀跃起身而立:“我们不知道,有人知道啊,那凌畅肯定知道,你看看兜兜转转,还是要把他抓来施幻术,白费这几天的功夫!”
眼瞧着若他不出声做阻,女郎好似便就要杀到凌宅捉人的姿态,商陆只得再度沉声提醒:“巫娘子,你我赌约所定的前提,乃是查案时,须得按人间规矩行事。”
往日里最是寡言的人,生生在这几日里,不得不多话了起来,而致使他话多的对象,闻言回头望望眉目凛然的商陆,拉下唇角,蔫蔫重又坐下了。
“你不提赌约我也不会忘了的,只是照现在的情况来看,你可是输定了的。”莳萝百无聊赖重又坐下,眉眼之间略有怏色。
随意抬眼间,见凛然盯着她的郎君还未撤去视线,莳萝没好气地摆了摆手:“行了,知道了,依你说的按人间规矩办,我不捉他了就是,但我不捉他的话,你总得给我一个解决办法吧?”
“这案子拖一天,我就一天不能回九嶷,受影响的不单单是我,你也是一样的。”
沿窗的雅间内寂寂无声,偶有几句含混不清的人声飘进来,男声与女声混杂,热闹市井气十足。
商陆静了一会,忽道:“商某想,知道这画卷作画地点的人,应该不止凌郎君一人。”
莳萝思忖了几息他的话,旋即起身反问道:“你是说?尹娘子?可就算她知道的话,我们去问她,她就会说吗?虽然我觉得她与这案子无关,但是她那么相信偏袒她丈夫,不用幻术的话……用你的金鱼符也能奏效吗?”
商陆还是摇头:“商某没想着用鱼符,也不打算信任从那位尹娘子口中问出来的话。”
莳萝不解:“你不打算问她,那她又怎么会告诉我们?”
瞥了一眼女郎懵懂的眸子,商陆垂下眼睑,抬手收卷画卷的同时,开口道:“巫娘子在九嶷……行事一贯都是如此直来直去吗?”
“差不多吧,毕竟山上的妖怪又不像你们人间的人这么复杂。”
莳萝耸了耸肩:“尤其是那些年龄不大的小妖怪,他们节日里下山混进人间呢,就是因为想混吃混喝赶热闹,春天里无故打架呢,就是因为争夺求偶想要最好的雌性。”
“食色性也,他们可简单了,才不会像你们人间的人这么多弯弯绕绕呢,想想我就头痛。”
二人言语间,商陆已将两幅画重新装好了。
旁人避之不及视之为祸的妖邪,落到莳萝口中,却成了单纯好懂没有心机的简单物种,商陆眸光微动,自房内向外走去。
也就这一瞬的功夫,莳萝揣起片羽,也急急两步追到了商陆身侧:“喂,别走啊,你还没说,你打算怎么办呢?”
商陆腕间一展,门已开了:“巫娘子同我去了便知道了。”
暮色四合,伴着擂擂暮鼓声,一行人再次回到容成坊凌宅后巷站定。
小巷清幽无声,莳萝接过商陆手中纯白信封,一手持信,另一手沾口脂,低头抿唇片刻,一点唇印便完好地印在了纯白的信纸上。
不过她心头疑虑仍是未完全消除,不说莳萝,便是缩在一旁的片羽都尚且有些怀疑:“这样……这样真的行吗?”
“依书画斋所言,那副画卷乃是凌畅去岁夏至送去的,这与方吉光失踪的时间是吻合的。”商陆抬手再次接回信封,躬身将信封自凌家门缝下塞了进去,“莫要忘了巫娘子几日前发现的那一幅狎妓图,有那图在前,应当是能够有所成效的。”
“你确定?”莳萝忍不住又开口。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商某能百分百确定的,只有尽力而为,总要试试之后才能见分晓。”商陆冷静淡声作答,而后便抬手敲了敲凌家的柴门。
院墙内响起细碎的脚步声,尹素娥闻声而来启了门扉,但她探出头看时,门外寂寥,空无一人。
素衣温婉的娘子愣神一阵,转念又自嘲笑了笑,近些日子,他们家发生的怪事桩桩件件也不差这一个了,她回身欲要关门,却发现脚下门扉处,不知何时被塞进来了一封信件。
信封之上,一枚女子唇印赫然彰显,尹素娥回身的动作当即顿住,她躬身蹙眉将那封信捡拾了起来。
缓缓展信,粗略一眼,映入她眼帘的,是一手温婉娟秀的簪花小楷,当朝女子中最时兴的字体,而信中所写的内容,更是毫无疑问乃是女子口吻。
——子明,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去岁夏至儿从你那得来的那幅画,至今儿尤珍视,思画睹人,莫忘明日午时,于去岁你我作画的老地方一叙。
容成坊暗处巷末,所能瞧见的,仅有观信的温婉娘子,持着的手微微颤了颤,而后便一言未发合上了院门。
莳萝心底仍有些迷瞪,她虽知晓至亲至疏是夫妻,但她从未试过如此借助复杂曲折的人心人情来探究案情。
思及此处,便不由又偏头看向了想出这主意来的始作俑者。
苍茫暮色下,沿着凌家院墙而站,正无声等待的白衣郎君,眼睫低垂,背脊挺直,仍是如初见那般沉静清癯、如霜若雪。
他所立之处,分明不过只同她离了几尺之遥,却仍显得距离感十足,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然。
此刻任谁来看,恐怕也不会相信,这么个能够洞悉人心至此的家伙,还身负了半身张扬野性的妖族血脉。
不得不说,越是同他接触,莳萝反而越发看不透他。
虽然若说厌恶,算不上当真多厌恶,但他却总归与自己不是一路人,远的不说,单单是为囚了自己多年的人族办事这一点,她便是断然做不到的。
莳萝凝着商陆正暗自思忖,倏忽光影一晃,立在夕阳尽头处的郎君,也掀起眼睫微微侧身朝她看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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