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建安恰好赶上入冬第一场雪，不大，却嗅到了冬的味道。
唐雨嫣把地上不到一指厚的雪拢成雪球丢到小刀身上，小刀也不避让，根本没有力道，而且那雪刚一出手就松散成一大片，唐雨嫣的手也脏的不成样子。
见小刀没玩闹的心思，唐雨嫣哼了一声，在小刀衣襟上擦了擦手，小刀眉头高皱，她便装作若无其事转身前行，“衣服脏了也是脏了，擦擦手怎滴。”
小刀用刀鞘戳了戳唐雨嫣的背，“走过了，这条巷子。”
唐雨嫣再哼一声，转向进了巷子，没一会儿来到那个书生家门口，但见木门紧锁，书生不知去了何处。
“这等天气没读书也没在家，定去烟花巷子寻欢作乐去了，果然不是好东西。”唐雨嫣踹了一脚木门。
“找清山啊，给张伯家垒猪圈呢，那头出去牌坊左转就能看着。”对门一位大娘正给回家的男人扫身上的落雪。
小刀已经打听过了，书生姓柳名清山，建安人氏，幼年丧父，两年前丧母，虽说祖上留下这处小宅，却也要为生计忙碌，闲暇时读书卖字，想来今天这天气卖不了字，就随便找个活做，哪怕只管顿饭，也能省笔饭钱。
两人径直离开，那大娘犹自念叨，“清山家还有这等大户亲戚，没听说过啊。”
雪花渐渐大了几分，将唐雨嫣大麾雪白绒毛的领口堆的更厚，头上也落满白白一层，翠玉钗簪从其间探头，如白瓷碗里点了几颗青豆，很有看头。
小刀朝身后挥了挥手，很快递过来一把纸伞，伞面红梅盛开，遮在唐雨嫣头顶，青瓦白巷里一面梅花徐徐前行，身后留一串细碎脚印，又很快被白雪抹浅了。
出了巷子，街上尚有行人，山水意境变幻，但见左手一家院门大开，书生柳清山正跪在地上撅着屁股用泥浆补着砖缝。唐雨嫣停下脚步看着，暂时没有上前嘲讽。
柳清山补完砖缝又把一捆茅草打散了丢到棚顶，这才满意地拍了拍手，头上背上的雪簌簌而下。
“一个只见过小巷猪圈跟建安长街的人如何画出月宫仙子？”唐雨嫣问，似乎在问小刀。
“我也好奇，虽说穷了些，却也没到食不果腹的地步，怎么编出那些东西。”小刀有同样的疑问，因为柳清山科举试卷上作了一首长诗。
众生皆醉梦，俯首向天庭，
宫阙九万丈，仙人罗缎新，
杯盏满宫室，丝竹昼夜鸣，
阎王多供奉，小鬼苦伶仃，
……
燕雀枝头闹，鸿鹄不入林，
人间留不住，晚唱向清风。
据说这首长诗气的几位考官差点撕了试卷，这人一副看透官场模样，将朝堂贬到一无是处，似那吃百姓不吐骨头的阎王，能中才怪。于是考官批示：“官宦穿绸缎，百姓饿肚肠，君何须作践，当归隐桃乡。”将他打回建安老家重读。
说起这个话题唐雨嫣就一肚子气，刚泛起的怜悯劲头立马压了回去，走过去照着柳清山屁股就是一脚，踹了他一个趔趄。
“是你？”柳清山认得唐雨嫣，大户人家的千金，确实养眼得很。但他被这一脚踹出了气，看在眼神不善的小刀份上他没动手，可脸上的表情很明显：我生气了。
“是阎王爷我，跟你这小鬼算账来了，黑无常，把他拎出去。”
唐雨嫣吩咐一句，小刀提着柳清山的肩膀把他丢出大门，也不知这十多岁的小子哪来那么大力气，反正柳清山没挣脱开，在雪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我的工钱。”柳清山还惦记着垒猪圈的报酬。
唐雨嫣朝主家招呼一声，“工钱我帮你结，没你什么事儿。”
主家一看竟有这等好事，屁颠屁颠去喂猪了，他才懒得理这些读书人玩闹。
然而街道有陆陆续续的行人，免费热闹不看白不看，门口被围了小小一圈，不乏几个纨绔眼神不善地打量唐雨嫣。
小刀面色一冷，只听叮的一声，手里长刀出鞘，刀光划过飞雪，劈开一条通途，十几步外牌坊下半人高的石狮子削去半截脑袋，骨碌碌滚出老远。
只一下，围观之人散了大半，剩下几个胆大的赶紧往后退十多步，看小刀的眼神跟见了黑白无常没多大区别，窃窃私语声也没了。
柳清山更不堪，趴在地上起也不是，不起也不是，甚至连嘴都不敢还。
“起来，跟我走。”唐雨嫣见惹来了围观，有些话不当讲，便转身进了巷子。
小刀瞪了一眼众人，剩下几个也赶紧散了。小刀再瞪一眼柳清山，柳清山迟疑地跟着进了巷子。
“开门！”
柳清山不敢迟疑，打开自家院门，唐雨嫣率先走进小院，稍微看了几眼，虽说不大，却很精致，小刀则轻掩上门站在门口。
“尽作些陈词滥调，跟谁学的那些东西。”唐雨嫣问。她生在宫城，乃唐国郡主，能不知道里面是个什么光景。而且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盛世已经几十年，哪来什么狗屁的“苦伶仃”。
柳清山蔫巴巴如实回答，“先生是个老秀才，他跟我说要作这类诗词……”
“只是秀才？还是几十年前的老秀才？”唐雨嫣气的牙痒痒，恨不得让小刀再揍这人一顿，不过看柳清山那副落魄身板，怕是顶不住的，只好作罢。
“你也读过几年圣贤书，不知当今科举忌讳？一忌乱扯腔调，二忌行贿讨好，三忌心比天高，四忌堆砌辞藻。你活过多少年？不入朝堂却仿佛看透朝堂，是太天真还是太蠢了呢？”
一番话说的柳清山愣在原地。这是他第一次赶考，仗着有点才气，心气难免高了，结果却是最后几名，这种落差一时难以接受。眼前这个女子该是官宦人家的千金，懂得比他这个盛气书生多了不知多少，如今以一种先生姿态说教，教他又羞又恼，便更难以接受。
“不知，我读的是先贤名作，没几个讲当今朝堂的。”柳清山摊了摊手。
唐雨嫣哦了一声，让柳清山把读的书拿出来瞧瞧，柳清山从屋里柜子里摸出一个包袱，小心翼翼打开，里面包着十来本旧书。
唐雨嫣随意翻了翻，都是些老古董，已经被读旧了，“就没这几年的新书？诗词或者律例？”
柳清山哼哧一声没有回答，唐雨嫣与小刀二人已然猜出几分，对他们而言一本书不过几十文，可对柳清山而言却是好几天的生计，他的钱大概全用来求学了。
“确实清贫了些，可也不能写的那么不堪，简直胡编滥造。”唐雨嫣气呼呼皱着鼻子说，语气里的指责不似之前那么明显激烈。
“诗歌嘛，本就带了几分夸大，读书人的事你不懂。”柳清山的语气也稍微缓和，眼前这个小姐似乎没想象中那么蛮横。
“小刀，去书肆买几本新书回来。”唐雨嫣吩咐。
小刀开门打了个手势，给来人吩咐几句，那人出了巷子消失了，这种小事还不值得亲自跑，他必须跟在殿下身边。
一时无话，唐雨嫣开始打量这个小院，地面上落了薄薄一层雪，看起来整洁许多，连角落里那口井都多了几分诗意。
柳清山开始生火做饭，他才没心思搭理这两人，忙了一天肚子早就在叫了。唐雨嫣很自来熟地坐在板凳上看着他忙碌，似乎从未见过这样日常的光景。
柳清山砰砰砰在瓮里敲了几下，用瓢舀出带冰碴子的清水倒进锅里，唐雨嫣似乎看到好玩的事物，笑嘻嘻凑到瓮跟前往里张望，甚至想伸手扳几块冰尝尝，却被柳清山的哼声制止。
柳清山揭开瓦盆的布，下面放着几个白面馒头，他回头问唐雨嫣，“你两不会还要蹭我家的饭吧？”
唐雨嫣点点头，“我给你买书，你管顿饭过分吗？”
柳清山无话，将几个馒头全部摆在屉上，又揭开一个坛子捞腌制的咸菜，无外乎萝卜青菜而已，可唐雨嫣依旧稀奇，凑过去捏了块萝卜舔了舔，酸酸咸咸的味道让她整张脸皱巴巴的。
柳清山噗嗤一声笑了，“你这大家闺秀没学过规矩？好没礼貌。”
唐雨嫣哼了一声，捏着那块萝卜坐回桌边，时不时咬一小口，然后继续嘶溜，连小刀都忍不住皱眉鄙夷。
锅里的水烧开，柳清山将屉放进锅里，给灶膛里添了柴禾，开始切那些咸菜，唐雨嫣则凑近了看着，时不时拎几个萝卜条尝尝。
小刀双目紧盯柳清山，要是这人的菜刀稍有差池，小刀的刀就会砍下他的头颅，小刀有这自信。
木门吱呀，有人抱着一大摞书回来，柳清山赶紧指示他放到桌上，随手翻起一本就看，无心顾及锅里蒸的馒头。
唐雨嫣在灶膛里玩火，柳清山瞅了一眼，说了句玩火尿床，立马又把目光收回书本。
这句话大不敬，小刀冷眼看着柳清山，见他无心，殿下就更没放在心上，甚至还在嘿嘿发笑，他便不好发作，只当没听到罢。
唐雨嫣玩够了，又开始翻柳清山的书桌，一摞纸张全是平日作的文章跟画的画，唐雨嫣看了几张，柳清山瞅了一眼，唐雨嫣手上的黑灰在画上留下几个指印，气的柳清山直瞪眼，正想骂几句，小刀提醒馒头蒸好了。
开水咸菜，五个馒头，不能说丰盛，简直是粗陋，小刀没心思吃，何况这东西也不够三个人吃。
确实不够吃，唐雨嫣吃了三个馒头加一碟咸菜，还去菜坛子捞了一次，小刀觉得这个郡主很丢人，他都没眼看。
“咦，这画看着眼熟。”唐雨嫣又翻那堆书画，拎着一张给柳清山看。
一女子轻纱遮面，长街烟雨轻掩几分线条，却添几分袅娜，款款遗世而立，翩翩飘然若仙。画角还提着半首诗：梦里几相逢，红豆不如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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