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香气幽幽地钻入鼻中，荆梦醒转，看见头顶那张熟悉的脸，顿时怔住———她还在幻境里吗？
“有哪里不舒服？”熟悉的声音响起，较之从前少了一丝冷酷。
荆梦坐起来，四下里看了看，竟还是那处山坡，只不过旭日初升，照在她干燥的衣物上，暖烘烘的。
她恍惚地轻拍自己的脸颊，看向竹幽，“我醒着吗？”
没料到她这么发问，竹幽愣了一瞬，随即摸了摸她的脉，异色眸里闪过一丝担忧，应该没事了才对，怎么有些精神错乱？
“昨晚……”
荆梦还欲试探，竹幽却一把握住她的手，脸色有些发白。
“对不起，昨晚我又有些魔怔了，清醒过来时，你已经……”
“现在这不是没事么？”她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昨晚你有看到什么吗？”
竹幽奇怪地盯着她，“跳下湖后我晕了片刻，醒来时在湖底正好看到你，便带着你一起上来了……你，真的没事？”
她有满腹的旧想与他一叙，满脑的惑想要他去解，可见他神色如常，想必并未看到那些过往，只得生生忍住。
那兰生是赤色蛇，竹幽真身却是竹叶青，她前几日才亲眼见过，一红一绿，大相径庭，虽然人形面目相似，可也不能保证是同一人。而且竹幽是人类灭绝后才出生的，而那兰生却活在人类的村落里，年代相隔久远，疑点太多……更何况，竹幽一靠近那里便丧失心智，在确保安全之前，她不敢冒失地拿这段惨烈的故事去刺激他。
“我没事，快点离开这里吧……”
竹幽点点头，强行将脑海中一闪而过的血腥画面忽略，不再探究，也不敢再冒险逗留，和她立即启程。
告别了秀美广袤的平原丘陵，一路向西南进发，沿途景致逐渐变得荒凉起来。目光所及之处，绿意减少，取而代之的是土黄色的裸露山体和岩石。
大陆的西南地域十分广阔，却只有一座城池坐落在此。若要往海里去，还得在城池中做一番准备。
二人进了昆吾城，置备了些干粮、淡水和药草，便直奔驿站买了辆火舆，不做停留，准备立刻出城。谁知荆梦前脚刚上车，后脚便钻进来一个人，刚付完灵珠的竹幽神色一冷，一把掀开车帘，便见两个女子面面相觑的场景。
不速之客察觉到背后的危险，立即转过头，身子往青衣女子旁缩了缩，恳求道：“对不起，江湖救急，求求你们，我没有恶意。”
可黑衣冷脸的男子充耳不闻，伸手便要来捉她下车，她脸色一白，死死地抓住了青衣女子的手腕，“妹妹，求求你，帮帮我，让我躲一下就行，我一会就走，保证不连累你们。”
见黄衣少女泫然欲泣，着实可怜，荆梦心软，颇没底气地瞟了男子一眼，“要不我们帮帮她？”
竹幽动作一滞，收回手，却是抬脚上了车。
黄衣少女紧挨着荆梦，不敢去看另一边泛着冷气的男子，三人相对无言，气氛有些尴尬。
荆梦无奈地看了两人一眼，暗想：或许感到尴尬的只有她自己吧。
“我叫空翠，请问你是？”她开口打破了沉默。
黄衣少女这才回过神，眉宇间还有些惶恐慌乱，但那双碧蓝的眸子哪还有一点泪意？荆梦心道奇怪，这眼泪也收得太快了，明明刚刚感觉她快要哭出来了……
意识到自己的失礼，黄衣少女笑了笑，碧蓝色的圆眸中有些歉疚。
“对不起，谢谢你们搭救，我是鹄女，海煦。”
知道这叫空翠的小竹妖灵力低微，她还体贴地自报了家门，却不知，哪怕她自曝真身，对方也不明白鹄女是个什么物种。
“鹄女，天鹅所化，百年羽色变红，五百年羽色为黄，千年羽色灰白，再五百年又回归白色。看她的黄羽衣，应该至少有五百年修为。”
荆梦正疑惑，脑海中响起竹幽的声音，及时的“科普”令她心里有了底，大抵是视觉动物的本能作祟，想到眼前的女子是天鹅那般优美的生物所化，她的心愈发软了几分。
“你遇到什么事了？”
见对方关心，海煦心中一热，神情却有些晦涩，“被坏妖盯上了……”
荆梦蹙起眉，疑惑起来，这与她了解的信息并不相符。她在空桑城待过几日，又遇上乌玄那么个爱聊天的，城池里的规矩自然也有耳闻，每座城池皆有一位大妖或明或暗地担当城主之位，以绝对的实力镇守，维护秩序。城池的地界上，无论是居民还是过客，都必须守约定俗成的规矩，打架闹事欺凌弱小是明令禁止的。她并非长在象牙塔，自然也知道，有光就有影，太阳照不到的阴暗角落也是存在的，但像这样光天化日在主街上逼得小姑娘四处逃窜的事，总归有些离谱……
忽地，掌心一凉，一只手握了上来，她抬眼看去，见了竹幽的神情，默契地知晓了他的意思———不要多管闲事。
她默叹了一声，“海煦姑娘，我们正要出城，只能带你到城外，这样能帮到你吗？”
海煦用力地点了点头，微卷的乌黑长发晃了晃，感激道：“谢谢！到城外就———”
话还未说完，车厢猛地一晃，急刹停下。
竹幽一把扶住朝前栽去的荆梦，脸色蓦地一沉，便听到车外一声嚣张的呼喝。
“车里是谁！给爷滚下来！”
街上行人不少，见这边起了冲突，本欲上前，可瞥到那人憎鬼厌的身影，都讳莫如深地躲远了，只能默默地为那车内人惋惜叹气。
竹幽身形一闪，便下了车，速度之快，没有给拦路之人窥探车内的机会便落了帘子。
拦车的是一个发须棕黄的壮汉，一脸凶相，虎背熊腰，将近两米高，一身利落的灰色装束，不像是普通城民的衣着打扮。
竹幽冷冰冰地扫了他一眼，眸中闪过一丝轻蔑，“好狗不挡道。”
“你！”壮汉看不透对方真身，没有恃强凌弱的资本，只好改换策略，义正辞严道，“昆吾城中规矩，不许在街上疾驰。”
“好，知道了。”竹幽冷淡地应了声便要转身。
“等下！”
壮汉被下了面子，哪能轻易饶了他，见他眼生，顿时又有了底气，挺直腰杆道：“城主府在抓一个小偷，黄羽衣女妖，有人看见她上了这辆火舆，我奉城主之令搜查，请你配合！”
说罢，他便洋洋自得地亮出一个腰牌，赤金的昆吾两字，散发出大妖的威压。
虽不知他话中虚实，但那腰牌做不得假。竹幽眉心微蹙，一边是萍水相逢不知底细的鹄女，一边是耀武扬威的城主府爪牙……他急着出城，不想卷进麻烦事件，瞬间就做出了选择，伸手去掀帘子，却被从里面钻出来的一只手握住了。
“青……哥哥，我不想看丑东西……”故作娇蛮的女声响起。
车内的海煦原本紧张得面目僵硬，可听到挡在她身前的竹妖少女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差点没笑出声来。
丑，的确是丑东西，心黑了，可不丑吗？
竹幽一怔，低眸看着抓在自己腕上的那只白生生的手，眼底掠过一丝异样的情绪，顺从地松开了手中的帘子。
拦路的壮汉听到这句，顿时暴跳如雷，叉腰嚷道：“丑？车里的小妖精你下来！哥哥我雄壮威武，器宇轩昂，你可不能污蔑我！”
车里的小妖精没有如愿出来，倒是车外的大妖精面色不豫地转过身，阴沉地盯着他。壮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背脊凉飕飕的，只感觉像是被毒蛇盯上了似的。
“哥哥？”
壮汉正要辩解，却忽觉一道劲风迎面袭来，接着便是脸上火辣辣一痛，偌大的身躯竟飞了出去。
“既要当狗，便好好当。乱叫的狗该打。”
壮汉想要喊人，喉咙却喑哑，发不出声响，待他扶着后腰龇牙咧嘴地爬起来时，那辆车已经驶远了。
竹幽控制阴火一路疾驰，火速出了城，又驶出一段才停下。
海煦下了车，又是一番感谢，“真的，太谢谢你们了……”
荆梦坐在车前，远眺四周，只见满目荒野，而眼前的少女却孤零零一人，心中有些不忍，但他们此去也并非易事，自顾不暇，只得压下心中同情。
“你别回那城里了。”
“嗯，我已经想好了，要去空桑城。”
荆梦微微吃惊，正欲发问，却听海煦继续说道：“空翠妹妹，听说空桑城有位白馆主，无所不知，你知道吗？”
“你要去找白馆主？”
见对方惊讶的神情，海煦便知传闻非虚，心中想法愈发坚定了，“嗯，我有事相求。”
眼前的黄衣女子目光凝重，显然有心事，荆梦不过是萍水相逢，不便多问，于是鼓励道：“祝你早日见到白馆主，如果他肯见你，事情就成功了一半。”
“谢谢，谢谢你信我。”
她没有偷东西，相反，是那些小偷盗匪要霸占她的东西。如果是眼前这个少女想要，她一定会心甘情愿地双手奉上吧……
海煦感激地朝她笑了笑，碧蓝色的眸子清澈而明亮，荒野的风扬起了她微卷的青丝，很美，好像海藻一般，只是那海藻不该出现在这砂石堆积的干燥陆地。
荆梦甩开这缕莫名的遐思，笑着朝她挥手告别。
“再见了，海煦，一路保重！”
“谢谢，保重！”
火舆在辽阔的大地上越行越远，越来越小，直至看不见，鹅黄的身影才收回视线，眼角还有泪痕，她用袖子擦了擦，摊开手心，几颗莹白的珍珠正静静地闪耀着深海的华光。
一人一车，在荒野中背道而去，匆忙相交，又仓促离去，不知何时再有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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