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进城主府,还是阶下囚,第二次入住城主府,却成了座上宾。
在昆吾城主的引领下,荆梦穿过府内的花园,见其残破不堪,一片狼藉,不禁联想起先前云渊向他寻仇的事,暗暗揪心。
炎起似乎这才发现不妥,剑眉皱起,一弹指,便将花园恢复得秩序井然。
荆梦看得心惊,不由得担忧起来,“城主大人,你和云渊……”
见她吞吞吐吐,犹犹豫豫,炎起步子一停,回头望向她,催促道:“在本座面前,有话直说。”
荆梦微窘,刚才一番交流,能看出这位城主是个心直口快没有架子的,她不禁也收起了敬畏之心,探问道:“云渊他来找城主大人您,那之后,他……没有受伤吧?”
炎起一愣,朗声大笑道:“怎么,你觉得他打不过本座?”
“我猜的……城主大人毕竟是大妖,威名远扬,一般人都不是您的对手……”
这番奉承令炎起很是受用,他双手抱臂,得意地挑眉,“放心,本座并未与他交手,他好得很。”
闻言,荆梦彻底安了心,如此,云渊与她也算是好聚好散吧……
不知是不是经历过大乱的缘故,曾有护卫巡查的城主府中此刻却空荡荡的,几乎不见人影。
走了好一会儿,荆梦才见到城主大人为她准备的客房。
她看着这白石屋中的白玉床白玉桌与金茶盏,只感觉自己一路跋山涉水的鞋底玷污了此处……这客房该给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住,不适合她这等凡人……
炎起将她惊讶的神情收入眼底,颇为自豪,“怎样,你这小妖,没见过这般美的陈设吧?”
荆梦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心中涌起极大的违和感。
第一次来城主府她便被主殿满目的玉白与纯金震撼过一次,那时曾想象过,喜欢这样圣洁而威严的建筑风格的城主,或许也是这般的性情,高贵而冷漠,纤尘不染又威严庄重。
可是……眼前之人,这绛红的袍,暗金的眸,张扬热烈的宝石红耳坠,桀骜却爽直的性子,浑身上下都与这润白暖玉格格不入,为何如此偏爱?
毕竟对方一腔诚意,她这位做客人的自是不会不合时宜地扫主人的兴。
“很美,像是天宫。”荆梦真诚地赞美道。
原以为对方会很受用,谁知听了她的话,炎起却是面色一僵,眼里滑过一抹异样的情绪,快得无法察觉。
“好好休息,晚上不要出这院子。”
留下这一句,炎起便匆匆离去了,与方才还跟她聊得热络的模样判若两人。
荆梦一头雾水,心中觉得古怪,更是因为那句莫名其妙的嘱咐感到不安,晚上不要出院子,出去会怎样?一城之主,千年大妖的府邸中,难道还会有什么潜在的危险不成?
虽说好奇,但荆梦向来听人劝,也颇有自知之明,立刻关上了门,躺在了连被褥也没有的白玉床上。
说来奇怪,这白玉床虽硬邦邦的,躺着倒也不算太硌人,不一会儿,她便好似被一团暖流包裹,浑身舒展,这一日的奔波疲倦都化作睡意袭来,将她的意识拉入那暖流的深处。
月影西移,已上中天。
攻离山中,绿衣男子缓缓睁眼,入目便是扶疏的枝叶和缝隙中漏下来的星光。
头顶一方黛蓝的夜空,繁星点点。山谷里的角度此时看不到月亮,但是木屋、潭水、花木、山石,无不沐浴在月华的银辉之下。
风卿宴撑着手臂,缓缓支起上半身,有什么东西从胸口滑落,堆积在腿上,暖烘烘的一团。他低头,借着月色看清了那物,竟是屋里的一块毛毯,顿时怔住。
他伸手,想去感受那柔软的触感,却在看到掌心的血污时动作一滞,终究没有去碰那片纯白。
山谷中空荡荡的,再也没有第二颗心跳的声响,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发了一会儿呆,也不理会身上的伤,又躺回地面,定定地望着头顶的一小片夜空,一双眸子在朦胧的夜色里散发出金棕的光泽。
低低的笑声在静谧的谷中响起,那是舒心而轻松的笑,接着,那笑声渐渐隐去,化作了似有若无的呜咽,悲哀而孤独,久久不停。
同一片月辉之下,昆吾城主府中象牙白的殿阁似披上一层银纱,玉白的轮廓变得模糊,似晕染开来,又似散发着圣洁微光,空濛而清冷,宛如天上宫阙。
后院中,一个高大的人影轻轻推门,进入屋内,身形挺拔步履自然,并无鬼祟之感,但却悄无声息。
可看到床上的景象时,这人影身子一晃,竟是有些不稳,右臂撑在了白玉桌上,震得金盏翻倒才稳住了身形,一双暗金色的深邃眼眸因震惊而圆睁,眼底被炽热的金光映亮。
屋内灯熄烛灭,却满室通明,他正是被这异光的气息吸引而来。白玉床上金光如昼,沉睡的青衣少女被包裹其中,神情安宁淡然。
炎起站在床边,骨节分明的大手颤抖着向前伸去,似要探入那金光之中,却在触碰到光晕之时猛地瑟缩回来,似畏惧一般后退了几步,被金光映亮的脸上写满了震惊。
温和、仁慈、威严、神圣……
那是令他魂牵梦萦的气息,是漫天业火里润他肺腑的一瓢甘醴,是支撑他千年孤寂的唯一神光……
“啪”———
一滴热泪坠落在白石地板上,紧接着,一滴,又一滴,密密麻麻,如酷夏里一场突如其来的骤雨。
镇守一方的千年大妖此时摇摇欲坠,如玉山将倾,索性也不再强撑,他缓缓屈膝,跪在玉床边,如虔诚的信徒一样沐浴在神光之中,脸上流露出狂喜与脆弱的神情,泪流满面。
似仍不满足,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女子的手,俯首侧脸轻轻贴上去,向来桀骜的脸上竟如稚子一般天真满足。
灼热的泪水沾在冰冷的手背,沉睡中的女子似有感觉,嘤咛了一声,皱起眉,那金光陡然消失,室内陷入昏黑,只余从窗棂洒落的清冷月光。
炎起猛地一惊,如美梦乍醒,神情瞬间黯淡。他僵硬地跪了一会儿,才动作小心地将女子的手放下,眸中暗金一闪,消失不见。
次日,荆梦醒来时,疲惫一扫而空,浑身舒畅。她将这归功于那张白玉床,在与城主共进早餐时赞扬了一番,没注意到对方一闪而过的紧张之色。
“喜欢就好,这白玉是吾专门搜集的,听说神域有很多。”
“神域?”
荆梦自认对这个世界也算基本了解了,但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陌生的词汇。
炎起定定地看着她,见她碧眸里的好奇不似作假,心中失望,还有一丝隐秘得连他都不曾察觉的庆幸。
“现在没有神域了。”他说。
见他似乎对这个话题兴致缺缺,荆梦知趣地打住,继续埋头吃菜。
对着满桌的精致菜肴,她心中感慨,虽然食不知味,但瞧着也是赏心悦目,作为一个将每日吃饭的习惯保留到死的人类,这样的场景让她既亲切又感到一丝遥远。
说来奇怪,竹幽说妖族修出人形皆可辟谷,而城主大人这样的修为竟然还保持着每日用餐的习惯。如此想着,荆梦就问了出来。
正心不在焉的炎起被她这么一问,随口便答道:“人类就是如此。”
话音一落,一问一答的两人皆是一怔,而后露出迥然不同的神色。
见炎起脸色微沉,荆梦有些害怕,悬在半空的执箸的右手又僵硬地动了起来,就近夹了一筷子并不怎么喜欢的青菜,送入口中机械地咀嚼起来,心中暗骂自己话多,这里的妖多讨厌人类她是知道的。
对面而坐的炎起将她埋头吃饭的样子收入眼底,神色黯淡地将筷子轻轻放下,自嘲一笑。不知不觉,他已经如此习惯假装人类了,可是,无论怎么装,他都不是人类。
“好吃吗?”
荆梦惊讶地抬眸,将已软烂的食物咽下,礼貌地说出了违心的话,“嗯,好吃的。”
她是客,他是主,不仅对她有恩,还如此热情款待,怎么也不能拂了对方的面子。
闻言,炎起似乎又开心起来,“好,吾天天让他们给你做。”
荆梦手一抖,这……似乎热情过头了?
“谢谢城主大人,可是,我还要去找我的朋友……”她试图委婉拒绝。
可对方却大手一挥,笑道:“一头老虎就让你差点丧命,你要去哪里找?”
作为人类,被老虎吃掉也没有什么好丢脸的,毕竟并非人人都是好汉武松,可是当了许久的竹妖,面对这样的打趣,荆梦倒是有些害臊。
“可是……”
炎起双手抱臂,扬了扬下巴,“要找谁?本座帮你,岂不更快?”
荆梦惊喜不已,连声道谢,心中对这位毫无架子的城主更添一分好感。她交代了与小左、海煦分别时的情景以及与竹幽失联之事,又详细地描述了一番他们的容貌,炎起听得认真,一一应下。
正事说罢,满桌菜肴已凉,她偷偷瞄了眼对方,却见他似乎并没有离座的打算,暗自琢磨要如何开口才不唐突。
炎起丝毫没察觉到她的局促,突然“噢”了一声,又饶有兴致地盯着她腕上的银镯。
“云渊呢?不找他了?”
陡然听到这个名字,本已压制的纷杂思绪又如潮水涌来,荆梦神色一黯,摇了摇头,“既已分别,就不打扰他了。”
“口是心非。”炎起直言不讳。
荆梦语塞,见他一副不赞成的神情,不禁问道:“城主从未口是心非过吗?”
“那是自然。”炎起毫不犹豫地点头。
从未言不由衷,永远直言不讳!真教人既羡慕又嫉妒!她不敢想象,在人类的社会,要爬到多高的位置或是要多么不在乎旁人的眼光,才能这样毫无顾忌地坦诚……
像她这样的普通人,有太多的顾忌,唯恐被排斥孤立,早已习惯了各种善意的谎言、虚伪的赞美、流于表面的关心……每个人都穿戴了一层保护壳,将那颗渴求爱的脆弱真心包覆起来,耻于被人看见,唯恐被人践踏……不,或许还是有赤忱坦然至人存在,但她显然不是那样的幸运儿……
“真羡慕城主大人啊。”她收起思绪,低低叹道。
炎起被她这没头没尾的一句感叹弄得一头雾水,“羡慕什么?”
“羡慕城主直言不讳。”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你也可以。”
荆梦一愣,“我……也可以吗?”
炎起点头,“自然,这有何难。”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荆梦忽地轻笑了声,“我反省,刚才对城主说了言不由衷之话。”
“什么?”
炎起飞速地回忆着方才所有的对话内容,心头竟没由来地颤了一下,难道她……
接着,他便看见少女扬起一个略带歉意的笑,眼神诚挚。
“其实,我没有味觉,这桌菜我根本就尝不出味道……”
炎起怔了数秒,随即朗声大笑,笑得前俯后合,最后以手扶额,手臂挡住了大半张脸,另一只手对她挥了挥手,示意她离开。
不明状况的荆梦离开大殿时那笑声还没停止,心中隐隐感觉怪异,不知为何,她似乎听出一丝凄怆来……
看着背对他而去的那抹青碧背影,炎起缓缓地放下手臂,眼角发红,竟是笑出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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