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雨寒,山中鸟雀更凄清。
昔日门庭若市热热闹闹传承了千年的李家祖宅,到如今换了个“云庭华府”的匾额挂在门口,也知道是不是风水不好,近几年门里门外尤为冷清。
一重门叠着一重门,阴森斑驳的树影和昏黄的地灯,同山下都市华丽的光影割裂得仿佛两个世纪。
迷宫一般的古宅中,望不到尽头的长廊,来来往往的佣人都低着头仿佛发出声就没了命一样小心翼翼一丝不苟。
檐下是细细雨雾,大开的窗户和木门总是会钻进来丝丝缕缕透骨的寒气。
周矜坐在沙发上,把毯子往手上拉了拉试图取暖,忍不住看向躺在贵妃椅上的人——
刚刚落肩的黑发遮盖在眼前看不清面容,纯黑宽大的棉质睡衣遮挡了大半身形,白到令人发冷的手腕上还捻着半只烟,猩红一点火光离唇三寸。
浓烈的烟草灰屑被人毫不在意地抖落在周矜看着十分心疼的地板上。
这里的地砖一块都不止上万块,更何况还切切真真都是古董。
周矜十分抑制自己,不去看那些被烟草灰屑和滚落的酒液浸染的古董地砖。
作为一名优秀的心理医生,哪怕她的工资和报酬不足以购买任何一件这间屋子里的装饰品,她依旧具备良好的专业素养。
周矜攥盖在身上的毯子,强忍住冷得几乎要跳起来的腿,微笑道:“您最近又梦到了些什么呢?”
窗外雨铃被风吹动,细细雾雾的雨落不到雨铃上,却仿佛要进来抓住她。
李浮望着窗外的雨,望得失神。
右手捻着的那支烟燃尽了才惊觉醒来,她按着突突跳动发疼的额心坐起来,黑发几乎遮挡住了整个面容,只剩手撩起的那一点唇,朱砂嗜血般的诡异艳丽。
周矜耐心等待着李浮的回答。
好半晌,李浮缓缓开口:“还是16、7岁那些事情,没什么好回忆的。”
周矜不着痕迹地动了下鼻尖,一瞬间的晃神,说实话她真的闻不到那种香味。但每次,李浮都得闻着那种香味才能勉强理智地跟她交流梦里的那些事。
听老宅里负责燃香老师说,这是李浮自己调制的香料,叫犀禾香。
味道极浅极淡,颇似山中冷雨的味道,燃香老师研究香道二十年,嗅觉极其敏锐,闻到这款香时称赞不绝只是可惜味道太过高雅,以寻常人的嗅觉不太能欣赏。
普通人周矜微笑附和着点了点头,心里小人儿都块绷不住了,这要不是她老师指名道姓要她过来治疗的病人,她一定在踏进云庭华府这个听起来很像某个小区实则不知道传承了多少年的祖宅的那一刻,转身就走。
治疗三个月,依旧毫无进展。
周矜遗憾地看着面前的人道:“您的病结应该就在16岁之前的记忆里,也许可以试着再去回想一下。”
李浮又点了支烟,雨雾潮湿,她打了两三次火才点着,浓烈的烟草味道又弥漫在雨雾里,她只是道:“头疼。”
头疼?
多少次了,从她察觉出病因到现在两个月,每次都是这个说辞。
这人是不是忘了,正是因为她头疼难忍,所以她才会来到这座宅子里。
因为头疼所以治疗,因为抗拒头疼所以摆烂。
周矜想了下,依旧微笑着并抱着微薄希望道:“您最近头疼的频率大幅提高,您的梦中是出现了一些不同与往的场景吗?”
这样的问题,周矜每次都会问,但几乎每次得到的答案都是否定的,她几乎能预估出李浮回答问题的时间和语气。
十秒之后,“没有”。
周矜数着秒。
“没……。”李浮抖了下烟,漫不经心地回答,顷刻之间她仿佛想到什么,泛着冷意低沉沙哑的声音骤然一顿,望着窗外雨雾散光的瞳仁骤然聚光抬起。
一瞬间,周矜毛骨悚然。
仿佛大型野兽用冰冷无情的眼神死死盯紧猎物的感觉从背后传来,脊骨生寒,她下意识像沙发内缩了缩,随后意识到李浮的停顿才惊愣望去。
“您……”
“一片下雨的竹林,像窗外的一样的雨,有风,有月光、还有……”
周矜闻声立刻支楞起来,身体稍稍前倾,这很有可能是她工作的极大进展。
“……还有什么?”周矜眼含鼓励期待,柔声询问。
还有什么……
李浮拧眉咬着牙,一阵剧痛从天灵传来,疼得她几乎窒息,还有什么……
满山的雾雨,高耸的竹林,风声,踩踏声……
是人。
是谁?
“咚咚乒乒乓乓……。”挨着贵妃椅的红木小几上的酒瓶被突然站起来的李浮一扫干净,骤然生起的惊动落在地上碎瓷玻璃斑斑。
周矜几乎跳着起身,想要上前搀扶。
“周医生。”清亮缓和的声音自门口传来。
雨雾生出的冷意几乎侵人肺腑,周矜止住上前的步伐,微笑回头应答:“木管家。”
靛蓝色的棉质旗袍略有放量,一根素色玉簪盘发,来人步履从容迅速,丝毫不受李浮骤然生起的波澜影响,同周矜道:“周医生,今日的治疗该结束了。”
周矜回头看了眼缩在贵妃榻上按着脑袋,疼得将唇咬出血的李浮,心知她的状态已经不适合接下来的治疗了,便对木雁青点了点头表示好的。
木雁青从周矜身侧路过时,微笑颔首。
周矜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她一直觉得木雁青这个人身上的气质比李浮更适合这座宅子。
李浮的性格非常浓烈,浓烈到让周矜觉得这个人再继续呆在这座宅子里,不是她将这座宅子烧个粉碎,便是这座宅子将她鲜血淋漓地撕裂。
而木雁青不一样,这种不同区别于李浮,也和寻常的普通人也不一样。如果这座宅子真的如燃香老师说的那样,传承了千年之久,那世族教养出来的孩子应当就是如木雁青一般,面上的微笑、说话的语气皆是一丝不苟,从容轻松。
和这座宅子融为一体的气质,用周矜的话来说就是,古画里的深宅和古画里的仕女。
周矜走到门口,接引的佣人已经在一旁等待。
哪怕已经不是第一次走出这扇门了,依旧会被这种富贵人家特有的行为而感概。两个穿着旗袍的佣人行为动作仿佛双胞胎一样,齐齐朝着周矜露出礼貌的笑容。
周矜拎包的手忍不住紧了紧,门外的细薄的寒雨让她微不可察地打了个寒颤,她道:“走吧。”
这座宅子非常大,从李浮的住处穿过长长的回廊和一重又一重的拱形门,抵达摆渡车都要半个小时。
周矜走在回廊里,前些日子天暖回廊里的屏风已经被撤去,这倒春寒来得猝不及防,廊下虽然被打扫干净不见落雨聚集,但长廊穿堂风尤为逼人。
周矜忍不住又打了个冷颤,她记得李浮刚刚说得话,和窗外一样的雨以及风和月光。
她抬头望天,今日雨细但天阴沉的很,这个时间也就下午三点多,别说今晚的月光了,白天的日光都瞧不见半点,天阴沉的仿佛夜半。
许是梦,不真切。
抽丝剥茧也能得出些有用的信息,比之前两个多月毫无进展好多了。
穿过回廊,再穿过两扇山水拱门,送她离开的车就会直接开进园子里,踏出回廊的那一瞬间,骤然呼啸的风直直吹来,周矜脚步一顿,下意识抬起手遮目挡风,微微偏头,所有思绪在短暂的一秒中停滞——
之前走到这里离开时从未回过头,今日尚且是第一次。
寂静长廊重重叠叠,沿路都是昏黄的地灯,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回廊叠成一幅天然的画相框。
像极了一幅老旧但保存很好的照片,照片泛着旧暖的黄,一重重叠影纵深望去,漆红色高大的梁柱融化在叠影和雾雨中,雕刻繁复精致的窗户门框大开着,几盏昏黄暖色的地灯在屋里亮着,透过光影去看那人,淡薄消瘦得仿佛一片雨中飘飞的竹叶。
偏又能察觉出在一片腐朽的建筑里,那人蓬发激烈的情绪,激烈撕扯着的不死不休,那犹如踏着无数腐朽之骨最后踩在猩红金顶王座上却又不屑一切的蓬勃生命,傲慢地俯瞰王座之下。
周矜挑眉,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屋里的两个人仿佛在争吵,一人坐在躺椅上掐着另一人细白纤嫩的脖颈,另一人顺从的跪在地上,仰颈、直望。
但这都跟她的工作没什么关系了,周矜偏头回来,离去的脚步不停。
只是,踏过山水作景的拱形时,她隐隐约约听到一道声音。
左右旁观,周矜意识到周围的人应当都没听见,是了她虽然在嗅觉上不太行,但听力一绝。
薄雨生寒,周矜坐在黑色商务车里落下车窗,礼貌地向牵引她的人挥手告别。
车窗慢慢升起,周矜低着头打理方才上车时被雨扫到的裤脚,稍顷,面上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她隐隐约约听到的声音,如果没听错的话,应该是——
“李浮!!!你不得好死死死!!!!!”
司机和周矜算得上熟悉,自这份工作开始,都是由这位司机专职接送的。
挡板慢慢升起,司机提醒从这里到市中心周矜家需要一个半小时,可以稍作休息,周矜笑着说了声谢谢,望向车窗外越下越大的雨。
她低头看了时间,下午四点,天幕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劈里啪啦的雨一瞬间疯狂而急促地落,期间还夹杂着一两声轰隆闷雷,远远望去乍现的雷光银丝带般落下。
周矜托腮望雨,神情聊赖,据她所知这次老师让她治疗的对象可不是一般人。
用贵不可言,富可通天这些形容词来形容她的这位病人都太过平庸了,据了解这位病人最令人深刻的个人特质就是狠。
一个心狠手辣又厌世的疯子。
16岁失忆归家,16到18岁两年时间在那座宅子里脱颖而出。
18到21岁三年时间踏足商界,没人知道李浮是怎么布局的,只知道最终的结果是她不仅让所有竞争者都怒败不敢言,还从上任李家家主中拿到了家主之位。
上任李家家主,那是周矜只在中央区电视台里见过的人物。
到如今,周矜露出微笑,在车窗上画了个笑脸,她的病例上写着——
李浮,23岁。
23岁的李浮,上任李家家主退居之后,可还是有人在骂——
“李浮!!!你不得好死!!!!!”
开新大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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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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