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初冬,雨季新过,河风自三泠新渠方向吹来,凉意里带着一点水腥。
清晨薄雾未散,三泉巷寒气渐重。巷子北口的市集最先醒过来。几家早起的摊贩正搬开铺门,把昨夜收好的长桌重新摆出。早食摊开的最早,此时锅里热气已经升腾开来。
陆缄言推开医馆的木门,将外衣的系绳拉紧了些,又用布子拂去门栏上落的细露。
这条巷子位于外坊与三泠工程带的交界处,南边连着三泠新渠北端的一段旧堤脚,北边紧邻外坊市集,再往北偏东,不足数里,便是如今晟朝的都城,沛京。巷道两侧,一边是旧宅青砖,另一边则是迁民新建的白灰墙。
陆缄言提着空桶,从医馆后院绕到后巷,沿着石板路往巷尾走去。到了古井边,她熟练地将麻绳绕牢,轻轻放下水桶。井口有些水汽,晨光落在水面上,泛起一层浅亮。
她俯身查看水桶里是否有落叶,鼻尖轻轻动了一下。
微微一顿。
又凑近些,极轻地闻了一下,随即抬手收回。余光扫向四周,见无人注意,才让自己稍稍松一口气。
今天的味道,比昨夜更沉些。底泥似乎被什么惊扰过,腥气浅,却不该出现在这里。
“是我多心?”
她这样想着,心头不太安稳。
远处传来工地的铁锤声,短促而杂,让她回了神。她不再多想,提起水桶,转身往医馆走去。
巷口处,王家娘子正弯腰清扫落叶,抬头见她,笑着招呼:
“陆娘子,打水回来啦?”
陆缄言微微点头,应了一声。
她话少得很,王家娘子也习惯了,继续忙自己手里的活。
回到医馆后院时,卜怀真正翻着灶台,似是在找什么。听见脚步声,他哼了一声,却没回头。陆缄言也不看他,把水倒进水缸,只淡淡道:
“医者,先当自持。”
卜怀真不服气:“那也不能日日吃白面馍呀。”
陆缄言放下水桶,走到灶台旁,掀开锅盖:“还有素鸡。”
热气散开,带着淡淡的豆香。卜怀真皱了皱眉,虽还想再争两句,却被那股味道压了一下气势。
陆缄言轻轻叹了口气:“师父,等您这阵子调过去了,我给您做素水丸子,可好?”
卜怀真哼了一声,也只得作罢。医者虽常言“不自医”,但他这把年纪,身子哪里不对劲,自己比谁都清楚。陆缄言年纪还小,总归还是不放心让她独自守着医馆,多陪她几年,也是心里有数的事。
口腹之欲罢了,忍一忍便过去了。
吃过早饭,医馆渐渐热闹起来。
外坊市集附近几条街巷只有这一家医馆,街坊们有个头疼脑热、跌打损伤的,都爱来让老郎中瞧上一瞧。
案几上铺着旧案纸,药柜一排排立着,角落处的药杵还带着早晨研过药材的痕迹。
卜怀真在中堂诊脉,陆缄言在旁抓药、煎药。
有还在等候的孩童哭闹不止,她便过去轻声安抚两句,再顺势把脉,看看是否需先行处理。她虽个子不高,身形偏瘦,诊脉时动作却极稳,不带半点虚浮。
替年长者包好药后,也会扶着送他们跨过门槛,目送人走远,再回到柜台继续手里的活。
陆缄言话虽少,却认真细致。街坊邻里都知道,这位陆娘子手稳、心细,是实打实的好大夫。
医馆里人多,堂前的小板凳坐得满满当当。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揉着膝盖,低声道:
“前些日子不是说三泠那边又塌了点土?工部不是说修着修着就好了嘛……怎么老是不安生。”
旁边的妇人接话:“听我娘家那边的人说,前些日子分水闸晚上还亮着火,看着像在查什么。”
后排有人插一句:“听说都察院新调来的大人盯得紧,都往三泠那边跑好几趟了。”
“什么新来的大人?”
“你们没听说?北边勘河那位,好像……姓沈?反正不是好对付的。三泠那边的人都说,只要他一到场,连喘气都得轻点。”
再有人小声道:“啧,这些事我们外坊的人操什么心,能别影响渠水就谢天谢地了。”
陆缄言听在耳里,没有抬头,只把药包扎紧递给下一位。
刚过晌午,来看诊的病患陆续拿了药离开,医馆里清静了不少。这时,巷口忽地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几名工匠抬着伤者匆匆进门。
“卜郎中!劳烦救命!”
卜怀真沉着应声,让人把伤者抬至后间。陆缄言也提着药篮随他过去。
男子湿透了,衣襟还滴着水,一放上榻便剧烈咳嗽,吐出一口浑浊的水。
陆缄言立刻按住他侧身,让水排得更顺畅,又取帕子替他清口,随后协助卜怀真按压胸口、探视呼吸。
一名工匠急得团团转:“卜郎中,他怎么样?”
卜怀真不答,只继续查看脉息、按压肋下。陆缄言抬头,对那几人道:“诸位先在外屋稍候。”
那工匠连连点头,嘴里仍碎念不止:
“我们就在北端那段闸口量线,哪想到脚下松了……”
听到这话时,陆缄言的眉轻轻动了一下。
救治持续了半盏茶功夫。
男子并非重伤,而是跌入分水闸旁的浅沟,被浑水呛住,寒湿入肺、气闭胸胁。卜怀真先行开窍顺气,再配祛湿行水之药,渐渐稳住呼吸。
等男子脸色不再青白,气息也缓过来,陆缄言才擦去额上的汗,步入中堂,对工匠们道:
“他已无碍。喝一剂药,再歇上片刻,便能走动。”
几人忙不迭道谢,松了口气。陆缄言只点了点头,便回到柜台后,把刚才拆开的药包重新理好,又添了两勺炉火。
傍晚的光渐低,市集的摊贩陆续收了棚布,三泉巷口慢慢安静下来,几家晚归的铺面仍亮着灯。
陆缄言送走最后一位病患,将木门合上时,天色仍未完全暗。医馆里只剩药香,炉火的亮意若有若无。将中堂简单收拾干净后,她便去了灶间准备晚食。
只是手上忙着,心却有些不在焉,白日那几桩事还在脑子里绕着。早上多闻了一下井水的气味,当时并没放在心上,这会儿倒又翻了上来。
她避事惯了,有些麻烦能躲就躲。可那水的气味,若真是井的问题……
想到这里,那种本能的迟疑与母亲留下的叮嘱,一并浮了上来:
不该多看,也不该多问。
她一边洗菜切菜,一边在心里盘算:
可惜隔壁李婶家的老黄前几日没了,不然还能带它一道再去闻闻看。那小黄狗鼻子一向灵,井水稍有不对,肯定比她先皱眉。
想到这里,她在心里叹了一句:哎,可惜了。
锅里的汤渐渐起了沫,菜也一一入锅。等晚饭收拾妥当,她把碗筷摆上桌,又回灶间看了一眼火候,确认无碍,这才擦了擦手。
卜怀真已经在桌边坐下,正要动筷。
陆缄言看了看屋外的天色,尚早,还有些日光,便道:“师父,您先吃。”顿了顿, “我再去打一桶水。”
卜怀真动作没停,只略微顿了一下,随即淡淡应了一声:“嗯。”
她换了旧斗篷,也不迟疑,推门出了后院,沿着后巷朝巷尾走去。
卜怀真咬了一口白面馍,慢慢嚼着。等那背影消失在巷道尽头,他才低声嘀咕了一句:
“明日一定得让这丫头给我做四喜丸子了。”
暮色渐深,三泉巷的后巷比白日更安静些。
陆缄言走到古井旁,井边仍零零散散有人影。鱼贩正收着鱼篓,两个孩童追逐嬉闹,远处几名工匠扛着木料往工棚方向走。
她放下木桶,俯身打水。井水缓缓升起,她蹲下,舀出一瓢,举到近前,鼻尖轻轻动了动。
先看水色——清,不浑;
再轻晃一晃——边缘有极细的沉点,是底泥上浮过的痕迹;
她又伸指碰了下井沿的青苔,薄,却比往日湿得更透。
不是井壁的问题,也不是落叶腐味。
是伏流水混进井里的味道——淡,很淡。她眉头慢慢拧了起来。
堤脚方向亮着几处灯火,灯影压在土坡上,一上一下。风口把人声送过来,断断续续,只能听出几个片段。
官差的声音急,语气里带着恼火:“再拖下去……上面的人……”
工头回得更低,声音被风压着,但听得出不服:“白日才量过……”
又有人插话,似是有意息事宁人:“可今早的水线……”
话音刚到这里,堤脚那边的声音忽然一顿。像有人走近,只听见几句压得更低的嘘声,原本吵得紧的几人像被什么压住了气,纷纷闭了嘴。
灯影在土坡上停了一瞬,气氛沉得有些诡异。随即,官差提高了声音:
“明日……复查……都得在。”
她虽听不真切,却能感觉到那边并不太平。
陆缄言再舀了一瓢水,凑得更近了些。腥气不多,却比早上更清楚。她本能地看向堤脚方向。明知道不该再多管,可手却没收回来。
她正凝着那瓢水时,身后传来脚步声。这声音,与巷中常走的那些脚步不一样。她下意识没抬头,手指仍搭在水瓢上。
脚步声靠近了几分,落地干净,没有外坊百姓那种拖泥带水的劲。距离不远不近,像是先站定在一旁看了她一眼。
风从渠坝方向吹来,带着微腥的潮意。井水在瓢里轻轻动了一下。
【沈大人水利笔记(伪)】 第一回
——伏流水是什么?
伏流水,又叫“地下暗流”。
它的脾气很奇特:不喜欢走大路,喜欢悄悄钻土里,爱顺着砂层、土缝、旧河道慢慢流
它表面看不见、摸不着,但只要某些条件对上:连续降雨、河水暴涨、底泥松动、上游开闸泄水,伏流水就会一点点往别处“改路”。
改到哪儿?没人知道。
匠人们常说一句话:“明面上的水吵,地下的水坏。”
当然啦,本章中这一点味道只是个“小小小异常”,至于它意味着什么……
沈大人笔记里没有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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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三泉巷 · 水初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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