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梆子声穿透雨幕,重重宫墙在夜色中蛰伏如兽。白芷提一盏绢灯,青缎宫鞋踏过藏书阁前的青石板,裙摆扫过阶前湿漉漉的苔藓,留下一道蜿蜒的水痕。
阁内檀木书架高耸入梁,尘封的典籍堆叠如山,霉味混着墨香扑面而来。她抬手拂去《前朝实录》封皮上的蛛网,指尖忽地一顿——书脊夹缝中露出一角暗黄绢帛,边缘绣着褪色的龙纹。
“永昌三年,贵妃姜氏诞女,赐名明昭……”
绢帛上的字迹潦草如刀刻,白芷的呼吸骤然凝滞。烛火在她苍白的脸上跳动,映得瞳孔深处一点寒芒忽明忽暗。密诏末尾的朱砂印鉴刺入眼帘,那是先帝私玺,印文“山河永祚”已斑驳成血痂般的褐红。
窗外惊雷炸响,一道闪电劈亮匾额上“镜鉴千秋”四个鎏金大字。她踉跄后退,袖中银针匣砰然坠地,三十六枚淬毒银针滚落满地,恰如她此刻碎成齑粉的二十年人生。
“女史大人好雅兴,雨夜还来查前朝旧案。”
阴恻恻的嗓音自阴影中浮出,白芷猛地转身,见太后身边的大太监曹德全正倚着门框,蟒纹补子被雨打湿半边,手中把玩着一枚白玉鼻烟壶。他脚边躺着个小宫女的尸体,喉间银簪正是白芷今晨替那丫头簪上的。
“曹公公这是要替太后清理门户?”她弯腰拾针,广袖垂落时悄然将密诏塞入袖袋。银针尖端的鹤顶红幽蓝如鬼火,却在触及曹德全靴尖时倏地收住——对方靴面上赫然沾着御膳房特供的龙涎香灰。
老太监咯咯笑起来,枯枝般的手指突然掐住她下颌:“杂家原以为白女史是个聪明人。先帝遗诏写得明白,你是前朝余孽,太后留你性命栽培至今,可不是为了让你当个书虫。”
鼻烟壶盖弹开的脆响中,白芷嗅到熟悉的苦杏仁味。那是牵机毒,与三日前皇帝头痛时她奉上的药丸气味一般无二。
“三更前把这瓶东西掺进陛下的安神汤。”曹德全将瓷瓶拍在案上,龟裂的指甲划过她脖颈,“否则明日早朝,百官便会知晓他们赞颂的‘端方女史’,实为前朝妖妃之后。”
雨声渐急,白芷盯着瓶中晃动的琥珀色液体。恍惚间又见八岁那年的雪夜,太后执她手教写“忠孝”二字,凤仙花染红的指甲点着宣纸:“阿芷要记住,这深宫里最无用的便是真心。”
“奴婢……遵命。”
她躬身接过毒药,袖中密诏烙得腕骨生疼。曹德全满意地转身离去,却在门槛处忽然回头:“杂家劝你别动旁的心思。你院里那十二株西府海棠开得甚好,若是挪到慎刑司的炭盆里烘着,想必别有一番风味。”
惊雷再起时,白芷一口咬破舌尖。血腥味混着喉间翻涌的恶心咽下,指尖却稳稳地将毒瓶收入腰间锦囊——那里还藏着一包赭石粉,与皇帝每日服用的丹药颜色相同。
寅时的更漏声传来时,白芷已立在皇帝寝殿外。鎏金狻猊香炉吞吐着龙涎香雾,值夜太医的鼾声在屏风后起伏。
“陛下近日心悸,安神汤需加三分白茯苓。”她轻声嘱咐小宫女,袖中瓷瓶贴着腕脉发烫。药吊子咕嘟作响的刹那,廊下忽然传来金甲碰撞声——新任禁军统领萧珩正带人巡查,玄铁面罩下眸光如鹰隼扫过药炉。
“女史这香囊绣工别致。”萧珩突然逼近,佩刀抵住她后腰,“本官曾在北疆见过这种双面绣,据说前朝姜氏皇族最擅此技。”
白芷端药的手纹丝未动,抬眼时眸中恰到好处地浮起水雾:“大人说笑了,这不过是尚服局……”
话音未落,殿内突然传来瓷盏碎裂声。皇帝贴身太监尖声哭喊:“快传太医!陛下呕血了!”
混乱中,白芷被人群撞得踉跄。腰间锦囊不知何时破了个口子,赭石粉与毒药混杂着洒落裙裾。她死死攥住袖中银针,却见萧珩俯身拾起一枚玉扣——那是曹德全鼻烟壶上的坠子,此刻正躺在她方才站立的位置。
“女史好手段。”萧珩在她耳畔低语,热气拂过她发间玉簪,“这局棋,本官陪你下。”
五更鼓响时,白芷跪在雨地里看着太医们鱼贯出入。掌心的掐痕渗出血珠,与雨水一起晕开在青砖上。曹德全的尸首被抬出偏殿,喉间插着那支本该在药炉中的银簪。
“牵机毒发作太快,陛下洪福齐天。”萧珩的佩刀仍在滴血,刀尖却挑开她湿透的衣领,“女史猜猜,太后此刻是庆幸,还是震怒?”
白芷仰头任雨水冲刷面容。藏书阁方向隐约传来喧哗,有人高喊“走水了”。她忽然低笑出声,笑声混着雨声凄厉如鸦啼——那卷《前朝实录》,此刻该化作飞灰了吧?
晨光刺破云层时,白芷在御花园撞见正在修剪海棠的太后。凤尾金钗刺穿一朵半凋的花苞,汁液染红护甲。
“哀家的小阿芷长大了。”太后将残花簪在她鬓边,染着蔻丹的指尖抚过她眼下青痕,“记住,棋子若是生了反骨……”
剪刀咔嚓一声绞断花枝。
白芷俯身接住坠落的花瓣,掌心被刺出细小的血珠。东边天际滚过闷雷,一场新雨正在酝酿。而她袖中的赭石粉,已悄悄沾上太后华服的蹙金绣纹。
三更的梆子声裹着细雨,打在御花园的琉璃瓦上叮咚作响。辛夷伏在飞檐阴影中,玄色夜行衣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腰间玉佩偶尔折射出冷光,隐约照见一个篆刻的“夷”字。
她盯着百步外灯火通明的养心殿,指尖摩挲着剑柄缠绳——那里嵌着半枚染血的铜钱,是半月前出现在她枕边的“断月令”。今夜若不能提回狗皇帝的头颅,明日被挂在城门示众的,就会是师父临终托付给她的药王谷残部。
“咻!”
一支鸣镝箭突然破空而至。辛夷旋身避让,箭簇擦过面纱,在檐角铜铃上撞出火星。二十丈外的观星台闪过数道黑影,禁军特有的玄铁轻甲在月光下泛着幽蓝——是淬了毒的征兆。
“萧珩……”她齿间碾过这个名字。三日前那场鸿门宴上,新任禁军统领抚着刀鞘对她轻笑:“辛姑娘的剑再快,快得过三千禁军的弩阵么?”此刻想来,那笑意里分明淬着猫戏鼠的毒。
瓦片轻响,十二道弩箭已封死所有退路。
白芷捧着药匣转过九曲回廊时,恰见一道黑影自檐角坠下。青石板上绽开血莲,玄衣刺客单手撑地,左肩赫然插着半截断箭。
“有刺客!护驾!”
禁军的呼喝声从四面八方涌来。白芷本能地后退,却被药匣绊住裙角。寒光乍现,喉间已贴上冰冷剑锋,浓重的血腥味混着山雨欲来的潮湿扑面。
“别动。”面纱后传来沙哑女声,剑尖却反常地颤抖,“你身上的沉水香……是太医院的人?”
白芷垂眸瞥见对方腰间玉佩,脑中闪过藏书阁密诏上的记载——永昌四年,辛氏大将军满门抄斩,唯幼女被江湖人救走。她忽然抬手抚上剑刃,任凭血珠沁入指缝:“姑娘的剑,比太医院的银针还凉三分。”
辛夷瞳孔骤缩。这宫装女子青缎广袖下的手腕细如白瓷,掌心却布满厚茧,分明是习武之人。正要收剑后退,忽觉左臂一阵麻痹——不知何时,三枚银针已没入曲池穴。
“你!”
“嘘。”白芷指尖夹着第四枚银针,在辛夷喉间投下幽蓝暗影,“鹤顶红入脉,半刻毙命。现在,跟我走。”
紫藤花架在夜风中簌簌作响,假山洞内潮湿的苔藓蹭过辛夷后背。白芷将染血的帕子按在她肩头,药粉触到翻卷皮肉时,听到一声压抑的闷哼。
“断箭带倒刺,忍着。”她扯下腰间绦带捆扎伤处,指尖触及对方紧实的腰腹肌肉时微微一滞。江湖人的身体与深宫女子截然不同,每一道旧疤都像沉默的碑文,刻着血雨腥风的过往。
辛夷突然擒住她手腕,力道大得几乎捏碎骨节:“为何救我?”
“救?”白芷轻笑,腕间银镯咔嗒弹开暗格,露出半颗猩红药丸,“这是牵机毒的子蛊,每月十五需服我特制的解药。”她趁辛夷怔忡,将药丸强塞入其口中,“现在,我们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洞外火光忽明忽暗,禁军的脚步声近在咫尺。辛夷剑柄抵住白芷心口,却在对方眼中看到熟悉的孤狼般的眼神——那种被逼至绝境仍要撕咬敌人咽喉的狠戾,与自己每日在铜镜中所见如出一辙。
“往西半里有口枯井,井底暗道通宫外。”白芷突然贴近她耳畔,温热气息拂过染血面纱,“作为交换,替我杀个人。”
萧珩踏入慎刑司地牢时,曹德全的尸首正被鼠群啃噬。他踢开一只肥硕灰鼠,刀尖挑起尸体下颌:“喉间银簪入骨三寸,簪头嵌东珠——这不是白女史昨日戴的那支么?”
“统领明鉴!”狱卒战战兢兢捧上托盘,“在女史院中搜出的密信,盖着前朝私玺……”
信纸在烛火下显出凹凸纹路,萧珩用刀尖蘸着血描摹,渐渐浮出辛氏一族的蟠螭纹。他忽然低笑出声,玄铁面具在火光中扭曲如鬼面:“好个一石二鸟之计。”
更漏声催,他转身望向窗外暴雨。御花园方向隐约传来刀剑相击声,某个疯狂的计划在心底疯长——若能将前朝余孽与江湖逆党一网打尽,那龙椅上昏聩的老东西,也该换人坐坐了。
辛夷按白芷所言潜入枯井,却在触到井壁某处机关时浑身剧震。青砖上阴刻的辛氏家纹被苔藓覆盖,指尖抚过“忠烈千秋”四个字时,八岁那夜的血海忽然翻涌而来。
父亲的头颅滚落丹墀,母亲的银簪刺进自己掌心:“夷儿,活下去!”
“谁在那里?!”
井口传来厉喝,数支火把将夜空照成血色。辛夷咬牙跃入密道,肩头箭伤迸裂也浑然不觉。暗道尽头竟是一间密室,满墙刑具中央悬着幅女子画像——画中人眉眼与白芷七分相似,落款却是先帝年号。
“姜明昭……”她念出画轴题字,猛然想起这正是前朝那位被鸩杀的贵妃。怀中药瓶突然发烫,白芷含笑的嗓音在耳畔回响:“姑娘不妨猜猜,你我究竟谁才是棋子?”
五更天,白芷跪在慈宁宫冰凉的金砖上。太后指尖挑起她下颌,凤仙花汁染红的指甲陷入皮肉:“哀家的小阿芷越发能耐了,连萧珩都敢算计。”
“奴婢不敢。”她将额头贴地,袖中赭石粉顺着褶皱滑落,“禁军在地牢搜出的密信,笔迹虽仿得极像,却把‘辛’字的竖勾多写了一分——那是二十年前辛家独有的写法。”
太后蓦然起身,翡翠护甲划过鎏金香炉,激起一阵呛人烟雾。白芷趁机屏息,听着那串怒极反笑的金步摇叮当声渐渐远去。
晨光初现时,她回到藏书阁废墟。焦木间半页未燃尽的密诏随风翻卷,隐约可见“姜氏女托孤于辛……”的字样。远处宫墙上,一道黑影正悄然离去,玉佩在曦光中闪了一下,像坠入深潭的星子。
啊~终于把第一章发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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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惊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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