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水间04

昏迷的杜若兰被拖走关了起来。常元弘连夜写信,飞鸽传回沧州报丧,但下令回沧州之前,谁都不得对杜若兰动用私刑。

盛夏暑热,吴文瑛的尸身不好再放在原住处,便挪至了三楼一间不常用的舱房中。

柳儿是吴府的家生子,自幼在吴文瑛跟前侍奉,虽然言语举止可恶,但对自家小姐极为忠心。她竟要求搬去三楼,睡在临时设下的灵堂附近。

莺儿虽害怕鬼魂,但不敢独自歇息。她原来就和柳儿住在一处,事发后一起搬了过去。

常元弘念及主仆一场,派了几个镖师去三楼,一来怕两个姑娘家害怕,二来要守着吴文瑛的尸身。

其他人也都散去,各自回了房中歇息。

秦凌羽伏在案边,竹尺横在一旁。丝帛上墨线纵横交错,如同棋盘,一如眼下的谜案和秦澈谋反之事,亟待填补空白。

她并不认为杜若兰是真凶。

一个医女,之前便被人疑心在安胎药中下药,又怎会冒此风险,再行害命之举?

烹药和送药的丫头叫秋实,年岁尚小,心思单纯,只怕还不明白如何害人。且她身契又被握在常家手中,是断然不会犯事的。

【宿主如果心有疑虑,为什么不去问问秋实呢?熬一炉药,需要一定的时间。在此期间之内,她未必会一直守着。】

【你是说,有人看她年纪小没有防备,借机投毒?】

【正是。一炉药,名义上配药的是杜若兰,煎药的是秋实,但去过药房的人,可不止这两人。】

【沈鹤有一句话说得不错:这船上的人,都有嫌疑。今天时候已经不早了,明日再去找秋实问问。还有那个叫林竹的镖师,杜若兰分明和他认识,为何要装作不熟?】

她收了笔,转向沈鹤。

沈鹤仍捧着一本书,安静地坐在床尾看着,丝毫没有疲惫之态。书名是《梁律》,讲的应当是刑律法规。

她眼皮跳了跳——都什么时候了,还如此勤学,倒衬得在这边画了一天直线的自己惫懒了。

沈鹤敏锐察觉到一道目光,抬眸道:“怎么了?”

“那个,大人,时间也不早了,该收拾收拾休息了吧?”

常家豪奢,房中陈设内有一件产自西洋的自鸣钟,指针将将好指向十点,即人定【1】之时。

有一个现实的问题摆在她面前——沐浴更衣。

一想到现在是男儿身,她又一阵头疼。现代人没那么多封建糟粕观念,但她与沈鹤只是合作关系,哪有这么快和合作伙伴坦诚相见的道理?

而且她根本不想了解某人的身体构造啊!

热水是烧好送到门外的,再不洗就凉了。

她小心翼翼地扯过衣襟闻了一下。

有点香,还怪好闻的。沈鹤应当是用皂角洗的衣服,不曾拿熏笼熏香过,散发出丝丝缕缕的植物清香。

但暑气蒸人,再香的衣服再香的人,两三天不沐浴,总会腌入味的。

不及沈鹤说话,她抢先道:“大人放心,我绝对会闭着眼睛,不该看的绝对不看,不该碰的绝对不碰,如果看了碰了就让我自戳双目自断一臂。”

沈鹤:“……”

很快,她觉出不对味儿来——她占了沈鹤的身体,沈鹤占着她的身体。她自戳双目,戳的是沈鹤的眼睛;自断一臂,断的是沈鹤的手臂。

沈鹤看出她的疑虑,拿起帕子叠了三叠,系在脑后,将眼睛蒙了个严实,道:“如此,你也可以安心了?”

“大人是端方君子,我哪敢不信啊!那大人先洗着,我画图画得有些累了,出去走走吹吹河风。”

“你若解了这东瀛秘术,何至于如此。”

秦凌羽表示,对此她也爱莫能助。如果说这是某司的更新大礼包,他也不能信啊!

抬脚出门前,她瞥见沈鹤耳朵尖有可疑的红晕,想到此人连京中闻名的紫云楼都不曾去过,当初说他两句还被勒令滚出去,憋着笑将水桶提了进去,合上房门,一直跑到甲板上,对着空旷的运河大笑起来。

***

月华倾泻而下,铺满水面,如同覆着一层薄薄碎银,随水波流转不停。

自出了诏狱,离开京城后,秦凌羽再一次体会到了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2】的感觉。

行河山万里,看草木人间,难道不比朝堂上那些勾心斗角、追名逐利来得痛快?

河上夜风阵阵,常家的船又是快船,故而甲板上比舱房内还要舒适。她斜倚在船侧,看向远处月晕。

月晕而风,础润而雨【3】。月晕是一种大气光学现象,又有人形象地称其为“毛月亮”。月晕的出现,预示着大风将至。

这使得她有些担心,回首看了眼船帆。

船帆都向行进方向鼓胀着。

古代没有用于储尸的冷柜,能将温度恒定在零下十度以下。吴文瑛的尸身不可久放于船上,以免腐坏。常元弘令船工将帆全部张开,全速向沧州赶。但如果天公不作美,要改一改这风,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距她答应圣人重绘海防图之日,已过去了一日多。此去沧州,如果运气好,一路顺风,六七日就可以抵达;如果运气不好,时有逆风,就是走上十天半个月也走得。这其中还包括船舶到港补给的时间。

九十日之内平反,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眼下,现代先进快捷的测绘工具她是一件没有,比如经纬仪。捷径是走不得了,好在以前撰写课程作业时看过有关地图制图学的书籍,不至于到了地方后两眼一抹黑。

说起地图制图学,就不得不提到这门学问的祖师爷之一——裴秀。此人提出了“制图六体”的概念,靠此编制了最早的地图集——《禹贡地域图》(1)。

所谓六体,即为分率、准望、道里、高下、方邪、迂直(2)。

沈鹤先时给她看过的那张地图,近似于传统形象画法(3)。山是青山,水是碧水,河流两岸甚至还画着耕作的农人,具有一定的艺术价值,精度却不高。

但她的这种办法亦有缺陷。因缺乏经纬度概念,制图时也会出现一定的差异,尚不能与现代地图相提并论,却足够用了。

到了沧州,她还须得寻一能工巧匠,按照前世记忆,造一架历史中有过记载的“记里鼓车【6】”出来。此物运转体系颇为精巧,离了它可不行。

就是不知道,这个时代是否已经有了相似之物。

【系统,大梁可有什么出名的工匠,最好能和鲁班媲美的那种?】

【来啦宿主!若说工匠,沧淮一带就有不少手艺精妙之人。在两州交界处的梧山,就有一位隐世名家,江湖号称“鬼手”,擅长机关术和机械。】

如此一来,少不了上山拜会一趟了。

爬山,堪称刻在她骨子里的记忆,难以磨灭。

秦凌羽打了个哆嗦,拢紧了身上衣衫,回船舱里去了。

***

秦凌羽泡在温凉的水里,只露出两只眼睛。

这绝对不能称作洗澡,根本就是在水里面蘸了一下就出来了,畏手畏脚的。手忙脚乱地拿过搭在屏风上的寝衣,正要从木桶里出来时,她看见沈鹤的影子映在屏风上。

房内,只有床头点着两盏灯,他在明,她在暗。

这一幕,忽然让她想起傍晚事发时莺儿说过的话——

“半个时辰前,我从门外过时,夫人还好好地坐在桌子边。我见房中掌了灯,就先去传晚膳了。”

也就是说,莺儿那时见到的,有可能并不是活着的吴文瑛,只是一个摆出来的剪影罢了!

那时暮色已至,走廊内却还没有掌灯,吴文瑛房中却点起了灯。莺儿在暗,吴文瑛恐怕是和凶手在明。凶手只需找出一个恰当的角度,摆好姿势,便能蒙混过关。

由此,形成了一个悖论:如果吴文瑛在被莺儿看见前就已经倒地死亡,房中怎会有她的影子?

像吴文瑛这般小产后的女子,最忌讳受寒着凉,所以喝的药,都是现煎的,须得趁热服用。一碗药,午膳后服用,是根本不会让人拖了几个时辰,到晚膳前才死的。但银针入药后确实泛乌青,证明她生前的的确确服下了毒物,又是怎么回事?

秦凌羽激动地系上衣带,裹上外袍就冲了出去,将舀水的木瓢掀飞了出去。沈鹤背对着她,于床上盘膝正襟危坐,听见动静道:“手忙脚乱的,要干什么?”

“我要去找杜娘子,大人先行休息吧!”

***

杜若兰被锁在柴房中。说是柴房,其实就是甲板下一间堆杂物的屋子。

入夜,镖师们都去休息了。整个货舱异常静谧,偶尔传来两声啜泣。

忽然有人来敲门,“笃笃”两声,轻柔至极。

她本就没能睡着,屋内又没有灯火,伸手不见五指,黑得叫人害怕。可如今,门缝处透出一线光来,一跳一跳的。

“谁……是谁?”她的手被反绑在身后,动弹不得。如果是夫人身边的人,她定是凶多吉少。

“是我。”

凭声音认出来人,杜若兰骇道:“你不该来这里的。是你杀了她,你快跑吧,跑得越远越好!”

【1】人定,晚21~23点,又称作亥时。

【2】“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出自《诗话总归全集》,阮阅。

【3】“月晕而风,础润而雨。”出自《辨奸论》,苏洵。

【4】本章有关地图制图学、测绘学的知识来自于百度百科、知网,链接如下:

(1)(2)sbaike.baidu/item/制图六体/2010707?fromModule=lemma_inlink

(3)陈忆湄,郭巍.中国传统舆图的制图学研究[J].风景园林,2022,29(06):128-134.DOI:10.14085/j.fjyl.2022.06.0128.07.

【5】职方,掌天下图籍。

【6】“记里鼓车”,见于《通典》,唐,杜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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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一水间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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