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北镇抚司的车驾上,瞿青不知从哪里弄来两块煎得两面金黄的油馍,包着一层薄薄的油纸,看着还烫手,献宝似地递给秦凌羽:“大人,新鲜热乎的油馍,您来点儿?”
她早前看见那不成人形的囚犯,胃口去了一大半;如今在殿内冰冷的青砖地上跪过一时三刻,饿得眼冒金星,两腿都提不起力来,唯独余了一双清明的眼,挑开车帘,看向外边热闹的街景。
京城繁华。他们这一路,又会经过顶顶繁华的长安街。货郎挑着担子,走街串巷;酒楼前酒旗招展,欢声笑语阵阵;卖冰饮的摊子前,几个大汉打着赤膊,举起瓷碗一饮而尽。秦凌羽盯着一总角小儿手上端着的西瓜,舔了舔唇,蓦地想起她在秦府凉亭中吃的那一盘瓜。
西瓜是清甜解渴,但淡红瓜汁一下勾起了她对某些红色液体的回忆。熟悉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她别过头去,咳了两声。
一个在摊后忙碌的妇人无意中瞧见她的模样,登时变了颜色,戳了戳同在忙碌的丈夫。男人本不耐烦理会,听妇人说了几句话,神色大变,拿汗巾揩了下额角,上前拽着小儿走了。
秦凌羽听得清清楚楚——
“爹,您干嘛要拉我走呀?”
“小点声,那是镇抚使大人。”
“什么是镇抚使?”
“说了你也不明白。乖,你别盯着人家看,爹给你买饴糖吃。”
“可明明是他先盯我的呀!”小儿口无遮拦道。
“唉,快走吧,快走吧!”
看来,沈鹤不仅狗,还是条恶犬,全大梁闻名的恶犬,夹着尾巴不叫的那种。
她放下帘子,抹了把嘴,对瞿青道:“这饼是从哪里来的?”
“您去御书房回话的时候,属下去了趟尚食局,跟那边的女官讨了两块。”瞿青将油纸包向前一伸,期待地看着她,“您来点?”
秦凌羽很是受用:“你有心了。”
言毕接过饼,狠狠咬了一口。给一国之君打理膳食的地方确实不一样,连块普通的饼都能煎得外脆里嫩。饼里边还夹着一层肉糜,一口下去,唇齿生香。
她在山上测绘时,往往是午饭晚饭混在一块儿囫囵解决,有压缩饼干就吃压缩饼干,泡面当干脆面吃。如果哪位师兄师姐上山前带了包薯片,一分钟内就能被抢得干干净净,连渣子都不剩,哪还有这种热乎的油饼吃?
瞿青见她吃得香,又从旁边摸出一个水囊来:“大人喝点水,千万别噎着了。”
她心满意足地喟叹一声,接过囊袋,猛灌了几口,末了道:“你在北镇抚司,待了多久了?”
瞿青答:“不算长,也就两年多。大人为何这么问?”
他自进了北镇抚司,就跟在沈鹤背后办事。两年多来,他这上司虽然瞧着面冷心冷,实则待下极好。只是沈鹤记不清他来了多久,内心难免有些失落。
“你差事办得不错,年纪也轻,怎么就跟在沈……我身后办事呢?”
瞿青闻言直冒冷汗,嗫嚅道:“属下觉得大人挺好的,愿意耐着性子教。刚入北镇抚司那会儿,他们都嫌属下笨,只有大人您愿意带着我。”
秦凌羽又咬下一口饼。
她没想到沈鹤还有几分耐心教别人。不过,这位瞿兄弟如此忠心耿耿,倒是个可用的人物。
【宿主,看来您对瞿青印象不错。】
【沈鹤这位小弟,是个忠心的。这回去南地,虽然圣人诏令中写道:只可暗访,不可明查,但她没说不准我带人去啊。瞿青怪会嘘寒问暖的,留在身边也好。】
【瞿校尉家世清白。他和沈鹤一样,出身平民,宿主可以一试。】
车厢内极静,瞿青被她盯得发毛,惴惴道:“大人?您怎么了?”
“哦,我想问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南地……”
猛然间,套着车架的马被车夫吁停。话音未落,秦凌羽手指一松,油饼掉落在地下。
她第一反应是:白瞎了这饼了,还没啃一半呢!浪费粮食,遭天谴啊!
“大人,有人拦路。”驾车的是北镇抚司下边的一个小吏。
“何人?”
她伸向饼的手一顿。
“都察院王御史。”
秦凌羽是个理科生,素来不太清楚官场运作体系。不过这王御史敢拦北镇抚司的车驾,还要命吗?
她掀开车帘,只见马车前不远处,立着一个两鬓斑白、一副美髯的老大人,穿着一领打着仙鹤补的官袍,对她遥遥拱手道:“都察院左都御史王粲。”
路人们纷纷驻足,目光在一车一人间逡巡不定。
【系统,虽然我语文学得一般,但这仙鹤补,是朝中一品大员才能穿戴的吧?沈鹤是几品来着?】
【北镇抚司镇抚使,从四品。】
秦凌羽咋舌:夭寿了,她要是不下车,显得怪不礼貌的。于是含泪弃了那块沾灰的饼,下车道:“王大人拦车,所为何事?”
王粲上了年纪,却精神矍铄,收了袍袖,朗声道:“我听闻,辅国大将军被关在北镇抚司狱中,还请沈大人,善待于她。”
一语激起千层浪。
秦凌羽头皮发麻。
不是,沈狗也没告诉她,她娘就关在北镇抚司啊!
沿街围着一圈看热闹的百姓——
路人甲:“唉,这秦澈也是倒霉,落到北镇抚司手里,就算她刀枪不入,也得褪三层皮!”
路人乙:“沈鹤是什么人?寒门出身呐!若没点手段,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上?”
路人丙:“要我说,秦家为圣人尽心尽力,一大家子,死得就剩下秦澈和一个不中用的大小姐,听说那大小姐昨日也被押到北镇抚司去受刑。啧啧,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1】啊!”
路人丁:“你懂什么?海防图失泄,非同小可。我有个堂兄在北镇抚司当差,说这秦澈,已被判了斩刑,秋后处斩。王大人也是爱才,东南若没了秦澈,谁去守两江门户?淮南王吗?”
瞿青道:“大人,这……”
车旁几个随行的锦衣卫,皆按向腰间配刀;王粲一介文臣,手无寸铁。
两厢比较,愈发显得北镇抚司仗势欺人。
秦凌羽抬手,“不得无礼。”
兜兜转转一大圈,她娘竟然被沈鹤关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王粲身为从一品大员,知晓此事不足为奇,却不晓圣人用心。此举,怕是要用坊间舆论逼她就范。
但她能不护着秦澈吗?
【宿主,王粲在京中颇有些名望,不宜与他当街生了是非。圣人派沈鹤审问秦家人,不是要杀,而是要保。然这王粲不懂内里门道,一心要为秦澈求情。】
【我知道,他本意是好的。只不过,一人在御前递一本折子,就能淹没御书房。舆论害死人,沈鹤不怕被人戳脊梁骨,我还怕伤了自家人呢!】
她沉声道:“王大人,我知道了。烦请您让让,车马过不去。”
王粲似是一愣,道:“沈大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2】。万忘大人,不要忘记今日之言。”
“自然。”
王粲向旁让了一步。
秦凌羽登车前,听见王粲在她背后道:“刑狱无情,人心有情。沈大人,我在此,替秦将军谢过了。”
***
文人之骨,恰似云中松鹤,坚不可摧;沈鹤之心,恰似悬崖峡谷,深不可测!
回到北镇抚司后,秦凌羽第一件要紧事,便是去找沈鹤对峙。
秦澈就在北镇抚司,他还想瞒她到几时?
铁栏内外,再次只剩下他们二人。
沈鹤倚墙而立,道:“事情都办妥当了?”
秦凌羽在这副身体里时,是少女般的天真烂漫;自从沈鹤的灵魂占了她的位置后,就生出些冷若冰霜的肃杀之气来,仿佛这才应该是将门之后,秦澈之女。
“是。圣人点了大人南下,暗中清查淮南王;我随行,重绘海防图。”她顿了顿,道:“我娘就关在北镇抚司地牢中,对不对?”
“谁告诉你的?”沈鹤似笑非笑,“是圣人?”
“我自皇城中来,都察院左都御史王粲当街拦了北镇抚司车驾。他告诉我,我娘就在这里。不仅他知道,看热闹的百姓们也都知道了。”
“王粲当真好雅兴。只不过,北镇抚司有些人若管不住自己的嘴,那条舌头也可以不要了。”沈鹤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大人可别忘了,你我可是发过誓的。既已结为同盟,便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休戚与共。我娘她究竟被关在何处?”
秦凌羽迫切想要知道秦澈下落。对方自入京,已被关了两日。尽管圣人要保秦澈,但北镇抚司手段如此狠辣,令人心惊胆寒。
沈鹤答:“秦将军很好。她是圣人要保的人,自然已被妥善看管起来。”
“临行前,我想见她最后一面。”
沈鹤沉吟片刻,哂笑道:“若我不让你见,你便要以那秘术要挟于我。圣人原本替你择了一条最稳妥的路,你却抛之弃之,将自己逼上绝路。”
“她就在你所言的地牢中,从甬道下去左转,尽头那间便是。”
***
秦澈被关押之处极其隐秘。
秦凌羽依沈鹤之言,寻至一处更加阴冷潮湿的巷道。两壁上结着一层水汽,墙角因常年不见光,生出些苔藓来。
尽头是一扇厚重铁门,气窗留有一条缝隙,供里面的人呼吸。她以极轻的步伐来到窗前,凝神屏气,透过缝隙朝内望去。
囚室上方,贴地开着一扇窗,隐约透着天光,斜斜地照进不足十个平方的室内。一高束马尾的女子倚墙而卧,冠上嵌一颗莹润美玉,戴银白轻甲,踩祥云纹战靴,正在闭目养神。
【1】“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出自《史记·越王勾践世家》。
【2】“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汉语成语,出自《论语·颜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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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将军秦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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