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水间02

常家的船,甲板下用于堆货,甲板上盖起的三层船舱用于住人。膳厅就在甲板上一层,主家和镖师们分开用膳。因此常溪领着秦凌羽等人到时,座上只有常元弘和其夫人,家仆们则垂手立于身后侍奉。

她留意了一下这位姓吴的夫人。

虽相貌平平,却胜在五官端正;耳高于眉,是老人们口中的有福之相。想来因为小产,面色有些苍白。见他们来了,也只是点了点头,然后便懒得搭理,对侍女耳语了几句。

秦凌羽认得那侍女,正是在她房门前掌掴杜若兰的那个柳儿。至于吴氏身后另一个与之装扮相同的小丫头,应该是莺儿。

柳儿领命,又出去了。

如同常溪所言,常元弘应该与吴氏婚姻不合,夫妻俩坐在桌旁,互相不说话,连吴氏要拿桌子那边的一碟糍粿,还是莺儿递过去的。

待他们坐下,常元弘道:“船上的厨子,都是我从沧州带来的,做的菜也都是家乡口味。秦公子离乡一年,尝尝合不合口味?”

男子将一盅鱼羹推了过来,里面是细如发丝的豆腐,切成丁状的香菇,还撒了一把翠绿的香葱末,卖相绝佳。

秦凌羽笑道:“常公子客气。秦某能上常家的船,已经是万幸。如今公子还邀请我与拙荆一同用饭,实在不知该怎样报还这份恩情。”

“欸,那日我与你聊得甚是投机,又是同从沧州出来行商之人,互相照拂是应当的。秦公子说的卓筒井【1】,对我启发颇深啊!”

“谈不上启发颇深,只是偶然翻阅古籍所得。”她随口胡诌道。

她在这船上白吃白喝,总归有失体面,便拿了百年后开凿盐井之法来做人情。

吴氏正从碗里舀起一个圆子,闻言嗤笑道:“秦公子竟也是读书人?我还以为,大梁容貌有损者不可考取功名呢!”

【宿主,您不必多搭理常夫人。依着先时她手下侍女之蛮横,您若应了反而不妙,容易让对方生疑。】

秦凌羽只是笑笑,将筷子伸向一盘糕,不忘提醒沈鹤:“大……大好的糕,夫人尝尝?”

吴氏一下注意到了这个坐在下首一言不发的女娘,道:“夫人如此年轻貌美,秦公子是该知冷知热些。”她转向常元弘,道:“我如今已有二十三,自然比不得十七八岁的小娘子可人。夫君,你说呢?”

旁人知道她意有所指,皆不言语了。常元弘面色一白,搁下筷子质问道:“文瑛,你这是做什么?”

原来她叫吴文瑛。

吴文瑛冷笑:“等待会儿人来了,你就知道我要做什么!”

“胡闹!你要带谁来?”

说话间,柳儿将那人带到厅上,对常元弘行了个女礼,道:“二爷,我们夫人说了,如果迟早要成一家人,不如今儿就挑明了,省得夜长梦多。”

杜若兰战战兢兢地站在厅堂下,向众人一一问了好,然后道:“夫人叫我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炉子上还煨着药,只有秋实一人看着,我……”

柳儿按着她的肩膀,向地下一磕。杜若兰吃痛,眼角沁出泪来。常元弘脸上一阵青红变幻,听吴文瑛厉声道:“还不知是不是你的药,害我落了孩子!二爷抬举你,竟把你抬举到了床上!”

“你们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一个商人的儿子,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野种!我就是要叫外人看看,你们常家背着吴家造下了什么孽!”

常元弘挥起袖子就是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打在吴文瑛脸上:“你浑说什么?!”

沈鹤拿起帕子,擦了擦嘴,对秦凌羽道:“你还不走?要看别人笑话到几时?”

“杜娘子一直跪在地下,怪可怜的。”她望着瑟缩的杜若兰,油然而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勇气。

“就算你去扶她,又能改变什么?”

秦凌羽斩钉截铁道:“能改变。当初我被大人提审时,特别希望有个人能给我绑松点。”

沈鹤沉思了片刻,在众目睽睽下走向杜若兰,将她搀了起来,径直向门外走去。杜若兰一下没反应过来,乖巧地跟上了他的步伐。

吴文瑛原梳着三绺头【2】,簪着通草芍药,现在鬓发散乱,状如疯妇,怫然道:“我要让她给我的孩子偿命!我那可怜的孩子,还没叫过我一声娘,就葬送在你们这对奸夫□□手里!”

常元弘忍无可忍,叫来两个五大三粗的家丁,怒喝道:“还不把她捆起来,送回房里去!”

秦凌羽亦告了辞,与家丁擦肩而过,追沈鹤去了。

***

【系统,我总觉得吴从诚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但一直想不起来在哪里看见过。】

回房路上,秦凌羽一直在咀嚼这个名字。

【吴从诚现任沧州知府,曾任通判一职。】

【通判管什么?这官很大吗?】

【通判正六品,主理运粮和农田水利之务,在一州之内,是不小的官了。可比肩京官,依旧是云泥之别。】

吴文瑛话里话外,都暗藏着对常元弘是商人之子的嘲讽;讥讽自己面上有疤,无法科考,也体现出对功名的看中。

如此见得,吴从诚嫁女,不一定过问过女儿的意见。依吴家在沧州的声望,是不大可能将吴文瑛嫁给商户家的。但吴从诚却这么做了,难道是为了常家巨额的家资?

还有,吴文瑛控诉杜若兰害她失子,又是怎么回事?

三人经过镖师们的住地时,有一个年轻的镖师刚从货舱内上来,见了杜若兰失魂落魄的模样,忙把头低了下去。

沈鹤瞥了那人一眼,并未说什么。到了二楼住处,杜若兰打开门,将二人迎了进去。

房间内散发着一股淡淡药香味,杜若兰摸索着坐下,掩面哭了起来。秦凌羽有些尴尬,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她现在以男子样貌示人,堂而皇之地进了姑娘家的闺房,有些不恰当。

她看向沈鹤——这人倒是面不改色,神情自若地看着人哭,连张帕子都不愿意递,一点都不知道怜香惜玉。

杜若兰的啜泣声慢慢低了下去,把手挪开后,能瞧见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

【宿主,您有疑问,现在可以问她了。】

秦凌羽走上前,拿起茶壶想给杜若兰倒杯水,但壶是空的,什么也倒不出来,只得作罢,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道:“杜娘子,我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杜若兰长叹道:“秦公子先时帮我,秦夫人又替我解了围,我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呢?今日这么一大闹,船上的人只怕都知道了。”

“是。杜娘子如何得罪了吴文瑛?”

杜若兰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回忆道:“常家的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运一批货入京。常大公子体弱,走不了远路,所以二公子未及冠时,就跟着家主出来押货了。”

“我是个孤女,收养我的师傅,常随船行医问药。但这次他病了,我才来了船上,顶了他的职。”

“夫人自幼长在知府家,性子刁蛮,喜欢使唤二公子。她本应该留在府中,这次却偏要跟着二公子出来。船行至青州时,我诊出了她有喜脉。”

“二公子虽一直不满意家主给他包办的这门婚事,依然对此十分欢喜;自然,夫人也很高兴。”

“一日,我照例去送安胎药。夫人喝完后,初时并没有什么异样,甚至还让身边的柳儿赏了我两块点心。结果当日下午,她就腹痛不止,流了好些血。我吓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搭脉,喜脉也没有了。”

“自此之后,夫人咬定我的药有问题,对我的态度,差不多就是你们今天看到的这样。”

沈鹤道:“那她为何说你与常元弘有染?”

秦凌羽吓得要去捂他的嘴——这不是往人家伤口上撒盐吗?

“杜娘子,拙荆口无遮拦惯了,你别在意。”

“无事。我与二公子坦坦荡荡,从未有过什么。左不过是二公子担忧夫人身体,时常来我这里询问用药。那日的安胎药和饭食都查验过,里面并没有对胎儿有害的东西,他怎会与我合起伙来,去害一个无辜的孩子?”

杜若兰想到这里,泫然欲泣。

秦凌羽看她不像说谎,拉过沈鹤道:“我们本也不该过问这些。杜娘子受了惊吓,好好休息。我与拙荆也该回去了,多有打扰,告辞。”

***

晨间无事,唯独瞿青随常溪来了一次,替常元弘来赔礼。当秦凌羽问吴文瑛如何时,常溪说人已经平静下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但谁也不见。只要有人靠近那扇门,就摔花瓶摔杯子。

午膳是由家仆送来的,菜色清淡,却胜在精巧。

盐商家的厨子,确实不同凡响——嫩竹笋炖土鸡,淋着花椒油的鲜猪腰,还有一盘烧肉,一碟酥皮点心,两盅虾丸汤。

秦凌羽风卷残云,撑得不行,还有些晕碳,只想往床上躺下,睡到天黑晚膳。可床上已经坐着一个沈鹤,一夫当关,万夫莫开【3】。她只好从行囊内拿出丝帛铺开在案上,研墨舔笔,就着竹尺在上面画方框。

期间杜若兰差人送了附子汤来,应当是那个叫秋实的小丫头,走路蹦蹦跳跳的,一点也不怕她脸上那道疤,收了药碗后便告辞了。

沈鹤一直看书,她就一直画。重复机械的工作使她对困意毫无防御,一头栽倒在案上,呼呼大睡起来。

直到室内响起鼾声——

沈鹤放下书,下床试图叫醒她:“醒醒,你太吵了。”

再看窗外,河水倒映着云霞,红通通的一大片向天边铺开,一望无际。

秦凌羽醒来时,就看见沈鹤从自己身下抽走了那张丝帛,就着夕阳下端详道:“你花我的钱买来这些东西,就是为了画方块?”

这明明叫“计里画方【4】”,什么叫“画方块”?这可比画方块有意思多了!

她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发麻的腿,刚想解释一番,楼上传来碗碟碎裂声和一声凄厉的叫喊:“夫人!夫人您怎么了?”

【1】卓筒井,盐井的一种,井口小,井道深,采取工艺为冲击式顿钻凿井法。

【2】三绺头,明万历之后一种常见发髻。

【3】“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出自《蜀道难》,李白。

【4】计里画方,按比例尺绘制地图的一种方法,为魏晋裴秀首创。

药理大家看个乐子就好,千万不要深究模仿^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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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一水间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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