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的官员们如潮水般散去,或忧心忡忡,或交头接耳,议论着南方的灾情和朝堂上那短暂却意味不明的交锋。
苏孔几乎是脚不沾地地溜出了宫门,将那朱红高墙和令人窒息的庄重抛在身后。宫外的空气似乎都自由了许多,带着市井的烟火气。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方才在殿内沾染的沉闷和算计全都呼出去。
“晦气,”他低声嘟囔了一句,揉了揉笑得有些发僵的脸颊,“一大早就要陪着一群老狐狸唱大戏。”
他理了理身上那件略显骚包的藕荷色常服,决定将去画舫听曲的计划暂且押后——方才金銮殿上那场闹剧,到底还是坏了几分兴致。此刻,他更需要能烧穿喉咙的烈酒,来浇灭心头那点莫名的不安和烦躁。
西市“忘忧”酒肆,门脸不大,却因掌柜自酿的“烧春刀”而闻名于京中好酒之徒。此时刚过巳时,酒客不多,苏孔熟门熟路地拐进临窗的雅座,将几枚大钱拍在桌上。
“一壶‘烧春刀’,切半斤酱牛肉,拌个胡瓜。”他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懒洋洋。
伙计显然认得他,笑嘻嘻地应了声“好嘞,苏大人稍候”,便麻利地去张罗。
酒很快上来,清澈如水,香气却烈得很。苏孔自斟自饮,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灼烧感一路蔓延到胃里,确实痛快。他试图将思绪放空,只专注于杯中之物和窗外的车马喧嚣。
然而,那双深潭似的眼睛,和那句听不出情绪的“是么”,总是不合时宜地浮现在脑海里。
谢墨。
这个名字像根细刺,扎在他试图维持的逍遥表象上。
他与谢墨并无太多交集。一个是手握实权、圣眷正浓的朝廷新贵,一个是混吃等死、名声浪荡的世家纨绔,本该是两条平行线。可近一年来,苏孔隐约觉得,谢墨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似乎多了些。
有时是在朝会散后,有时是在某次宴饮场合,那道目光总是平静、克制,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仿佛要透过他嬉笑怒骂的皮囊,看清内里真正的东西。
这让他极其不自在,甚至有些恼火。他苦心经营这浪荡形象多年,就是为了避开这些麻烦的窥探。谢墨这种人,心思深沉,步步为营,是他最想远离的类型。
“真是……阴魂不散。”苏孔又灌下一杯酒,低声咒骂。
酒肆里人渐渐多了起来,三教九流,议论纷纷。而话题的中心,竟也离不开清晨那桩八百里加急。
“听说了吗?清江府发大水了!淹了好几个县!” “唉,造孽啊,这得死多少人……” “不是说去年才花了大价钱修堤吗?怎么这么不禁冲?” “嘿,这里面的水深着呢!官字两张口,谁知道钱是进了河堤还是进了……”说话的人压低了声音,意味深长地嘿嘿两声。 “慎言!慎言!莫谈国事!”
苏孔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那些模糊的议论,像针一样刺着他试图麻痹的神经。灾民流离失所,官员中饱私囊……这些他并非不知,只是以往总是强迫自己不去想,用酒精和享乐糊住眼睛和耳朵。
可今天,谢墨在朝堂上那句“不畏地方豪强势力”,像一把精准的钥匙,轻轻撬动了他封闭的内心。戴之恒……他依稀记得那是个又黑又瘦、脾气倔强的官员,似乎曾因坚持核查工程用料得罪过不少人。
谢墨推这样一个人去,是真觉得他能办事,还是……另有所图?把他推出去当枪使?或者当靶子?
苏孔皱紧了眉,心里乱糟糟的。他讨厌这种搅入浑水的感觉,更讨厌自己竟然会不由自主地去揣度谢墨的意图。
就在他心烦意乱,准备再叫一壶酒时,眼角余光瞥见酒肆门口光线一暗。
一个穿着普通青色布衣、做家仆打扮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目光在店内扫视一圈,最后精准地落在了他所在的角落。
那人步伐沉稳,眼神精亮,绝非普通仆役。
苏孔的心猛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那人径直走到他桌前,恭谨地行了一礼,声音不大却清晰:“苏大人。”
苏孔放下酒杯,脸上重新挂起漫不经心的笑:“呦,这位兄台面生得很啊,找本官有事?”
那仆人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紫檀木牌,上面只刻了一个苍劲的“谢”字,轻轻放在桌上。
“我家主人请您移步一叙。”仆人的语气恭敬,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苏孔盯着那枚木牌,只觉得刚才喝下去的酒全都化作了冰碴子,扎得他五脏六腑都不舒服。
谢墨!
他居然派人找到这里来了!他想干什么?朝堂上还没完没了了?
一瞬间,苏孔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拒绝?装醉?直接掀桌子?
但那仆人平静无波的眼神,和那枚代表着绝对权势的木牌,都明明白白地告诉他,逃避无用。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忽然嗤笑一声,用两根手指拈起那木牌,掂了掂,语气轻佻:“谢大人真是好兴致,刚下朝就惦记着请我喝酒?可惜啊,本官今日约了红翠楼的莺歌姑娘听曲儿,怕是没空奉陪了。”
他试图做最后的挣扎,维持自己风流败类的人设。
那仆人面色不变,只微微躬身:“主人说,事关清江灾民或许还有……苏大人您的一位故人。请大人务必赏光。”
“故人”二字,像一把无形的钳子,瞬间扼住了苏孔的喉咙。
他脸上的玩世不恭瞬间僵住,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握着木牌的手指微微发白。
谢墨……他到底知道什么?
沉默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苏孔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将木牌随手揣进怀里,站起身,拍了拍衣服:“故人?有趣!谢大人竟还知道本官有故人?行吧,反正莺歌姑娘也不会跑,本官就去看看谢大人卖的什么关子。”
他表现得像是被勾起了无聊的好奇心,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的心脏正一下下沉重地撞击着肋骨。
他丢下酒钱,跟着那名仆人走出酒肆。
阳光明媚,市井喧闹。苏孔却觉得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随着谢墨的召唤,悄无声息地向他笼罩下来。
而网的另一端,那个沉稳莫测的男人,正等着他自投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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