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虔沉吟片刻,忽道:「容小姐可喜诗词?」
「略有涉猎。」
他便当场吟诗一首:
竹林深处隐高士,琴音渺渺诉心声。
若得红颜为知己,此生何憾不成名。
语句简洁,却情意真切。是情诗,更是探试。
容清闻之,神情未变,旋即回以一首:
高楼望尽天涯路,不见归人不见君。
纵有千金易得友,难逢一个解语人。
诗句一落,堂中片刻寂静。
司马虔凝视着她,仿佛从这首诗中听出了她藏得极深的自守与孤绝。
他知道,她有心事,有不愿言说的东西——但她也没有完全拒人于千里之外。
「容小姐。」司马虔缓缓起身,语声温和:「我知此婚事于妳而言,不单是权衡,也可能是束缚。但我向妳保证,若妳愿与我结发,我司马虔必不负妳。妳所愿,我尽力成全;妳所苦,我悉心承担。」
容清静静看着他,那张脸并不陌生——他是洛阳城中人人夸赞的谦谦君子,是赵王之子,是将来可能位极人臣的那一类人。也是会在朝堂之上护她父亲周全,让容家继续延存的选择。
她垂下眼,温声道:「世子之意,清儿明白。然婚姻大事,尚需深思熟虑。」
司马虔轻轻点头,不再多言。
他知进退,也知守分。
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更加难以打动她的心——因为他太理性,太完美,没有任何让她放任沉沦的缝隙。
那缝隙,只属于曾陪她走过黑夜、血战、并肩逃亡的那一个人。
那人不讲情理,只讲心意。
---
日落西山,洛阳上空浮起一层浅灰色的薄云,像极了那些说不出口的话语,在天光未暗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容府主堂内,长辈们围坐一席,气氛沉静。桌案之上,司马府送来的第二批聘礼仍未撤下,紫盒金封,一如既定的联姻流程,步步推进。
容清立于席前,身姿笔挺,双手垂于身侧,十指交扣处已微泛青白,却无人察觉。
容深开口,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清儿,世子今日言行可观,心意亦明,妳意下如何?」
良久,容清才开口,语声微哑却清晰如钟:
「……他确实是个好人。」
「所以——」
「我答应这门亲事。」
她这句话一出,四座皆安,堂中一片松懈之色。
容峻低声说:「这桩联姻,既保了容家,也保了令尊无虞,清妹之义,无人能及。」
容清垂眸,没再说话。
只是谁也未见,她眼底那抹微不可察的雾气,藏在睫羽之后,慢慢氤氲。
她轻声补充道:「婚期可稍缓几日。我想在成亲前,再陪父亲一段时日。」
容深点头应允,众人纷纷散去,谁也未曾多问她此刻内心的真正情绪。
夜色深沉,她回到房中,笔墨早已备好。她提笔,写下短短一行字,字迹清润,却分外决绝——
【卫霜,我要嫁人了。后会有期。清之。 】
信封封口,她亲手将它交给最信得过的侍婢,低声吩咐:「送至城南道观,亲交阿九之手。若非她本人,不可转交。」
她站在烛火前,看着那封信在火光中反映出的金红边线,良久不语。
—
城南废道观,窗瓦破损,藤蔓缠墙。
夜已深,风声微鸣。
卫霜倚坐石阶,身后是怀中斜放的长剑,指节轻扣剑鞘,神情沉静得几乎冷漠。
直到门外传来脚步声。
阿九推门而入,未言一句,将信递出:「是她的笔迹。」
卫霜接过信,仅仅一瞥,便已认出那熟悉的字体。
她没有立刻拆开,而是握在手中,指节越收越紧,纸角缓缓皱折。
阿九静静地站在她身侧,等她开口。
片刻之后,卫霜低声道:「她终究……还是选择了容家。」
她语气平静,像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可那平静之中,藏着连呼吸都能割痛的暗流。
「她选择了对的路。」阿九说,「我们都知道。」
卫霜点头:「她选择了正确,也选择了最难的那条。」
她终于打开信,纸张展开之际,一行字,清冷如霜:
【我要嫁人了。后会有期。 】
她凝视许久,然后合上信纸,放入怀中。
「妳打算怎么办?」阿九问。
「我会离开洛阳。」卫霜语声如常,「越远越好。」
「不见她最后一面?」
「不见。」她语气坚决,「我怕我见了,会说出不该说的话,做出不该做的事。」
说到这里,她忽然笑了一声,那声笑轻得几不可闻,却如同折剑一声脆响,藏不住的痛终于碎裂出声。
「她值得那样平静的生活。我若留下,只会成为她心中的乱。」
—
翌日清晨,卫霜整束行囊,背剑离开道观。
出城之际,她在南门回首远望——
那座帝都在晨雾之中隐约浮现,楼阁宫墙如画如梦,曾经有过短暂相依的温度,如今都封存在记忆里。
「这座城,从此不再属于我了。」她轻声说。
她转身,决然离去。
---
风过帘动,室内香盏燃了一夜,香灰落满铜盘,竟未有人添换。
容清站在窗前,眼神落在远方的南城门方向,那里天光初明,烟雾浮动,如梦如幻。
她没说话,也没流泪。
可她知道,卫霜已经走了。
她们没有道别,也没有拥抱,连一眼都未曾多看。
可她心里却异常清楚——那个人,此刻已经不在这座城中了。
「小姐,」侍婢小心翼翼地唤她,「赵王府又送来了一车聘礼……还有请柬,是正式的纳吉。」
容清收回目光,声音淡得近乎无波:「收下吧。」
「还有……」侍婢欲言又止,「府里说,要开始裁制婚衣了。」
「嗯,照礼制准备。」
她语调如常,从容稳重,连一句抱怨都没有,仿佛这不过是她早就预备好的路径,只是一步步照着走下去而已。
侍婢退下,容清独自坐在案前。
她望着手边那封已无用的信笺残稿,突然伸手握起毛笔,在另一页纸上写下一行字——
【落花无语,春去无声。 】
墨迹濡湿,笔锋隐忍,字里行间尽是压抑的痛。
她忽地停笔,发觉眼角湿润,指尖摸过脸颊,才知那是泪。
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掌,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哭。
「怎么会……」
她低声自语。
这不是她容清应该有的样子。
她是容家的千金,是未来的世子妃,是太学第一的才女,是能为父分忧、为族背责的坚强女子。
可她终究还是哭了。
那泪水并不汹涌,却像是从心中滴下,每一滴都沉甸甸地砸在心湖,激起阵阵无声的哀伤。
她站起身,缓缓走进内室,关上帐幔。
终于,在无人能见的地方,她卸下所有镇定与矜持,缓缓跪倒在床前,捂住脸,肩膀轻颤,任那压抑了太久的泪水溃堤而出。
她知道,这一次哭过之后,她将不再允许自己哭泣。
从明日起,她要学着习惯另一种生活。
她将不再是那个可以在竹林里与人清谈论剑、弹琴为伴的容清,而是赵王府的世子夫人,司马虔的内眷,朝堂之中的政治一环。
爱情,已成昨日之事。
江湖,是她再也无法回望的远山。
—
这一夜,洛阳有微雨。
窗外花枝低垂,滴水如泣。
而在这座繁华的帝都中,两个曾彼此倾心的女子,一个走入了宫墙之内,一个踏上了天涯江湖。
她们没有背叛彼此,也没有遗忘彼此。
只是世道使然,命运使然。
就像春水东流,再不能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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