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嘉奖之物是两人早就商量好的。
本来依着韩凛的脾气,总要动用绢缎丝绸才罢。
可秦川一番话,还是让对方打消了厚赏的念头。
韩凛记得,那时他是这么说的:
“在军中效力之人,大都家境一般,算不上优渥。日常行走坐卧时,用不到那些名贵娇气的料子。”
“若只为好心而赏赐绢缎,多半是白白放着。御赐之物又不可随意变卖,不是摆在家里占地方,就是等着让虫蛀了,岂不可惜?”
“那给些什么好呢?总不能太小气吧?”
当时自己听完,大有醍醐灌顶之感,但也对该给些什么,犯起了难。
“给钱!给多到让他们,过好一个丰足年的钱!”
没想到他的回答竟如此干脆利落。
“然后再给些各色衣服料子。冬至近在眼前,后头就是春节,不管是为自己添置新衣,还是给家人亲朋都是好的。”
“这傻小子,可真是事事周全!”
回忆里的笑,与此刻韩凛嘴角勾起的弧度,正好重合在一起。
他看着身旁,给众人交代后续事宜的秦川,心下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崇拜与倾慕。
的确,能真正用到的东西,才是最好的!
这个道理韩凛虽然心里清楚,可到底是多年皇家富贵,让他一早便失了与平民百姓接触的机会。
思考起问题,不免会想当然地站在既定角度上。
用自己狭隘且偏颇的眼光,把一切想得顺理成章。
“这是一个警醒!”韩凛自言自语道:
“若不能真正体察百姓疾苦、将士辛劳,即使推了新政、建了新军,终究也是不稳固的……”
不知秦川说了些什么,韩凛看见下面的人,向高地上的自己行过礼后。
就开始有序地撤出鹰喙山。
他们二人站在原地,只等最后一排的兵都走完。
秦川才靠近韩凛,走回自己平常的位置上。
“我让他们都回去休息了!”
真好,他的声音又近在耳畔了。
“连带冬至休假一起,趁着这些时日好好歇息歇息,等过完年怕是更忙了。”
“嗯,你安排得很好……”
韩凛显然还没从自我反省中,缓过神来。
秦川上前一把拉住了他的手,焦急着询问。
“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万一有什么,可不许瞒我!”
韩凛笑着摇了摇头。
“我没事儿,就是在想你给我说的——该给什么嘉奖的话。我觉得,自己还有很多不知道、不清楚的东西,这些事情看上去不大,可堆得多了也会致命。”
秦川明白了韩凛的意思,回以一个体谅的微笑道:
“作为帝王你已经做得很好,不要因为一点儿不周到就妄自菲薄。我在军营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了解他们是应该的。”
“若需要你一个皇帝事事明白、时时上心,那还要我们这些文臣武将干什么呢?是不是?”
“嗯,秦将军说得对!”
韩凛听着深感有理,心头上刚要聚集的阴云,亦随之散去。
“不过啊,说真的!这次我也算带你长了见识,官人准备怎么犒劳,我这个做夫君的呢?”
适时切换的话题,把气氛拉回到应有得欢欣活跃。
韩凛本想是路上才告诉秦川的,可看他这按捺不住的样子,只好提前透了底。
“我已经交代下去了,咱们回家。那儿热水薰笼都已备好了。”
“哇!”伴着一阵激烈地欢呼,秦川扑上去就搂住了韩凛。
脸在他的肩窝处不断磨蹭着,连声音都黏糊起来。
“那我可要好好吃一顿,再好好睡一觉!”
对方这种随意切换身份状态的本事,每一次见都让韩凛叹为观止。
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上一刻还是威风又恭敬的将军,下一时就成了粘人的大孩子。
韩凛被他抱得直打晃,“哎哟哟”了几声后,笑着说:
“你这副样子要被别人看了去,真不知要怎么交代!”
“有什么好交代的?我粘着自己官人,还需要跟谁交代?”
秦川显然是赖皮上了,不管他说什么,就是不肯撒手。
不仅不撒手,还更加使力地去蹭。
热气呼在韩凛裸露的白皙脖颈上,惹得对方直笑。
“你再这么耽误下去,从杯莫停订的一桌子菜可要凉了!”
最后,韩凛干脆放开手,任秦川随意摆弄。
言语里却是死死把住了对方的命脉。
鱼儿果然咬了钩,只听秦川抬起来头,急切道:
“你怎么不早说呐!咱们快点出发吧,别饿坏了你!”
说完,便风风火火地拉着韩凛跃下高地。
支路上,并不见孙著和马车,只有破军乖巧地守在道旁。
看见两人来了,就小跑着迎上来,尾巴轻轻甩着,明显是在欢迎他们。
“好了,咱们走!”
秦川并没有多问,把韩凛先扶上马,自己才从后面一跃而上。
与延寿山那次一样,从后面小心地环住韩凛,环住他这辈子最珍惜的守护。
随着一声“驾”,破军撒开四蹄向前飞奔起来。
驮着两个人还能如此风驰电掣,着实让秦川意外。
心里暗暗称叹,不愧是纯种的踏燕驹,在力量与速度上真是远胜中原马匹。
韩凛自然也是惊喜交加。
当日他之所以要引进踏燕驹,也是基于各种口耳相传的说法。
后来虽有明确奏报说,此北地良驹能征善战,擅长途奔袭。
又力量庞大、负重极佳。
但亲身体验总比别人的话直观多了。
此刻他坐在马上,耳边风声猎猎。
周身的景色在不断后退中,根本看不清原本的样子
只觉灰蒙蒙一片,像夜里散不开的雾。
总觉得还没跑出多久,荒凉凋敝的景致就不见了。
一进城门,起初还能保持着原有的速度。
后来街道逐渐汇入,一排排房屋鳞次栉比,川流不断的行人奔走在各处。
破军也只好放慢了步伐,由秦川慢慢引着,走向那条回家的路。
大街上,各色冬至装饰皆已完工,比当年官府承办时,弄得还要精致亮堂。
让人看着就意兴大起、心情大好。
秦川见韩凛一直左转右转地看个不停,便知他喜欢。
手里力气稍稍松了松,让破军走得更慢些。
这下,不仅是街景和花灯尽收眼底,就连人们的交谈,也能听得一清二楚了。
只见那边桥上蹲着个总角小儿。
穿着厚厚的棉衣,戴着个半新不旧的虎头帽。
样子活像个门前守着的石狮子。
在一边拉扯着他的妇人,看年纪应该是孩子的母亲。
却听她边拽,嘴里边念叨: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些灯要到冬至节前五天才会亮的!现在还不到时候,你就是把自己磨成个石头墩子,也不管用啊!”
可看那孩子的表情就知道,这小家伙怕是倔得很。
他一手把着桥边石栏,一手死死往回使着力,争辩道:
“我不回去!昨晚我做梦,梦见这些灯都亮了,我就要在这里等!”
“唉,你这孩子……”
妇人面上的难色与孩子脸上的期待,一并映在路过的秦、韩二人眼中。
秦川用手肘碰了碰韩凛,小声说:
“你看,今年百姓这么盼着过节,都是你和那些大臣们,夙兴夜寐的功劳!对于中州子民来说,你就是天,就是地里的庄稼和碗里的粮食,就是所有的指望和盼头!”
轻笑荡漾开去,韩凛点点头,将身子放松地往后靠了靠。
“嗯,我这片天一定会好好撑着,护好中州土地上的百姓。”
“你撑着他们,我撑着你!你不会是一个人的!”
嘴唇擦过鬓角的触感袭来,是秦川温柔而坚定的誓言。
“我知道……有你,有老师,有穆王齐王他们,还有陈瑜亭、徐铭石、黄磬、方缜这些大臣,和更多一心为国为民的官员将士陪着我……有你们在,这片天,就不会是我一个人撑着!”
韩凛眼中精光大盛,教人看了还以为在白日,见到了南天北斗。
“哎,这就对了!”秦川收拢着自己的手臂,把韩凛环得更紧了。
破军在牵引下,拐进了道旁边的一条胡同里。
瞬间,熟悉的感觉借由眼帘,涌进两人的脑海。
还是原来那些人家。
栅栏上的牵牛花已然光剩下藤蔓,贴在门上的春联也明显有了陈旧的痕迹。
只是在这略显萧疏的表象下,埋藏着人们对来年殷切的期盼——
新的桃符早已备好,而空荡的篱笆,也在等着又一季的花开烂漫。
他们在门前下了马,直到这时秦川才犯起愁来。
方才只顾着赶路,忘记了此地,根本没有能让破军进食和休息的地方。
看着面前急得抓耳挠腮的傻小子,韩凛上前一把推开了门。
笑着说:“秦将军,请自己往里看看吧!”
顺着手指的方向,秦川发现院子角落里,赫然堆着一大垛的干草。
一看就是为破军准备的。
“你连这都想到啦?”语气里满是惊喜和感激。
“你收了破军后,我就想着这事儿呢。它是你重要的伙伴,又这么喜欢我,我当然得上点心!”
韩凛回到破军身边,摸着它的脑袋,笑着问:“你说是不是?小家伙?”
一连串细小的鼻音,伴着破军晃动的大脑袋,滚得到处都是。
看得出它不仅听懂了,还很喜欢韩凛的亲近。
那撒娇和撒欢的样子,跟秦川真可谓是同出一辙。
待进得门后,它便十分自觉地找到了干草堆,开心地大快朵颐起来。
孙著带着两个徒弟,从正堂迎了出来。
韩凛不等他们请安,便先道:
“孙著,从宫里调些人手,今晚就让他们把街里的花灯点上,不必等到正日子了。”
秦川闻听此语,开心地转过头看着韩凛,心里总算踏实下来。
孙著赶紧领命,后恭敬回道:
“主子,杯莫停的菜已经送来了,就在堂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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