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秦淮和萧路可以说,是一同驻扎在了秦川房间里。
外头也有钟礼、钟廉,并山云忙里忙外。
就连小松都为了方便照顾秦川,一早便跟五儿那边告好了假。
寸步不离地,蹲在自己师父床前。
又听大夫说,秦川这一场病得极重。
要不是仗着素来身体强健、底子好,必要疾入骨髓,落下病根。
是以务必要好生卧床调理,热度退前不可见风。
不可再操劳奔波,更不可妄动七情。
一番长篇大论,小松这个孩子自然是一知半解。
但道理他都懂,不就是好好待在床上,不忙政务,不出房门吗?
于是,就将自己身上的零花钱悉数拿出,斥巨资买了几长串铃铛。
分别系到了窗台和门把手上,还有一排挂在了书桌上。
这样万一他们几人看顾不周,也不怕秦川偷偷违规。
而最后也是最大的一个铃铛,小松特意放到了秦川手上。
说是无论师父想干什么,只要摇摇铃铛,他这个做徒弟自会马上去办。
看着屋里被挂得宛若驱邪作法,秦川终于意识到——
如果自己还不快点儿养好身体、恢复正常。
别说上街,就连窗户口的树怕是都很难再瞧上一眼。
所以,在之后的日子里,他不仅不再吵着要写奏折。
更是一日三餐顿顿不落,每天三次药到点儿就喝。
太阳下山便早早吹灯安歇,哪怕天亮了也要躺到辰时才起。
经过这一番调养,又仗着年轻底子好,没过多久秦川的气色,就明显缓过来了。
虽仍有力不从心的时候,可为了不耽误近在眼前的重要日子,他还是尽可能装作,完全康复的样子。
骗得小松准许他,明日午后出门散心。
起初,小松的要求是这样的:
出门散步可以,但只能在府里面,而且要在自己的陪同之下。
且只能在日头正好的申时,并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
原以为,这样严防死守的“约法三章”,绝对堪称神机妙算。
何况师父也答应了自己,作为大人一定不会食言。
而一开始的情况,的确如小松所想得那样。
秦川和他一大一小,在院子里慢慢溜达着。
不时停下来看看树枝和屋檐,或在栏台上坐一坐,说上两句话。
直到他的注意力,被墙角趴着的蜗牛吸引,蹲在地上看得饶有兴味。
再回过头时,才发现对方早已不见了踪影。
对于这样的不告而别,秦川自然过意不去的。
尤其是,失信于一个如此关心自己的孩子。
可今天是九月初三,他必须要出来,必须要回家去。
哪怕那里,再不会有韩凛的身影,他也必须回去。
由于尚在恢复期,秦川的步子不敢迈得太大,速度亦是慢得多了。
这种不再期待的感觉,让他觉得空落落的。
毕竟,走得快了有什么用呢?
不会有人在那里等着他,他也不需要再赶着去等谁了……
在这个将要到来的黄昏,秦川忽然发现自己释然了一些。
虽然心,还是那样剧烈而持续地痛着,但他已然学着适应这种感觉。
并把它视作生命里的一部分,永远残破、永远空缺,却永远不能失去。
当夕阳的余晖洒满大地时,秦川转进了那条熟悉的巷子。
他抬头望着红霞流动的天空,想起了那夜裹在一身红里的韩凛。
真像一树山茶,美得惊心动魄,却也摇摇欲坠。
再次,来到了熟悉的门前。
才不过几日,秦川只觉上面的喜字,又斑驳了好些。
顺着一笔一画往下看去,他突然发现门锁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打开了!
“难道是那天忘了锁?”这是秦川的第一反应。
他极力搜寻着脑海中残存的记忆,最后终于确定下来——
不!自己当日,绝对是锁好门离开的!
“难不成遭了贼?看这家平日没人,想进来顺手牵羊?”
秦川的警惕心,立刻被提了起来。
他轻手轻脚地将门开了一条缝,接着悄无声息地闪进院内。
除了突然变换的光影,没有任何东西察觉到,这院儿里多出了一个人。
他蹑手蹑脚地绕过石桌,贴着墙边垒着的灶,往正堂门边摸索而去。
就在手即将触及门扉的刹那,堂内传来的谈话声,竟直接将其,牢牢钉死在原地。
从头到脚,没有一丝能够活动的地方。
“陛下,您在这儿坐了快一天了,天色将晚,也该回去了。”
是孙著的声音,带着耐心地劝说,像极了一位慈祥的长辈。
“不着急,我再待一会儿。”
韩凛语调平常,却有着不可撼动的坚决。
“放心,误不了明日的早朝。”
“这……”孙著沉吟着,虽知不好再劝。
可对方一整日不吃不喝地枯坐在此,他着实心焦。
“好了,再给我点儿时间……”韩凛的语气中,透出种物是人非的遗憾。
听在秦川耳里,仿佛世间的雨都被揉碎了。
“以前有机会的时候,总没有时间……现在好不容易有时间了,一切又都如覆水般再不可收……”
到底在门前站了多久呢?
秦川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的后背,从温暖干爽到爬满了凉意。
地上的影子,也逐渐和夜色混在了一起,他还是站在这里。
没有前进、没有后退,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秦川害怕,害怕前番听到的一切,依然只是他的幻象。
门一开,就什么都没有了。
但他更害怕,更害怕韩凛真的在屋里,坐了整整一天。
从白天到黄昏,从黄昏到夜深……
当繁星渐次点缀上夜空,秦川终于鼓起勇气,打开了那扇门。
屋里没有点灯,暗和黑从四周围裹挟上来,将所有一切吞没。
可他还是一眼就看见了,桌边坐着的那个人。
韩凛一只手搭在桌子上,一身清水蓝的公子装,衬得他修长清丽,好似水中幻化的仙子。
眉目依旧如画般,典雅风流。
眼神里的光波涛汹涌,充斥着人间千百样的爱恨痴缠,却唯独没有惊讶。
秦川不知道,自己在韩凛眼中是什么样子的。
是病容憔悴吗?
还是一如从前?
现下的他有些后悔,后悔没有整理好衣衫再进来。
更后悔没能让韩凛看见,自己最好的状态!
不过还好,韩凛看起来还好。
虽然还是那样清瘦,但一双眼睛风采如旧。
依然那么轻松地,就摄走了自己的心魄。
其实,打从秦川进门的第一眼起,韩凛就知道他病了。
而且,恐怕就是在大婚那日得的。
已经过去了这许多天,还能让一个终年习武之人犹带病容,想来定是场大病。
不过既然他还能来这里,就足以说明,身体调养得差不多了。
只要继续多几日休息,相信一定可以恢复如常。
但身病好医,心病难治。
韩凛明知道他的心结在哪里,却是什么都不能做,什么也做不了。
两人一个桌边一门前,就这样默默对视着。
谁都没有往前走一步,谁都没有先说一句话。
可千言万语,还是流转在这一室幽暗中,久久不曾消散……
“你病了。”
“嗯,前两日不小心着凉了,不碍事!你……还是这么瘦。”
“我每天都在好好吃饭,只是最近政务太忙了,才没顾得上。”
“是各地使节带来的小麻烦吗?相信你,一定都处理好了。”
“嗯,这是当然!飞骑营……严飞阳他们……都还好吗?”
“都好,人和马磨合得很快,训练也很顺利,你放心!”
“好,你保重。”
“知道,你也是。”
随着眼神中流淌的语言归于干涸,孙著只觉得,屋里似乎有什么萌动着殷切,也一并归于了沉寂。
韩凛站起身,默默向门外走去。
路过秦川时,两人甚至连目光的交汇都没有。
该说的都已说完,知道彼此安好,已然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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