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一下下吹熄了蜡烛,就像挨个点燃时那样。
烛芯的味道,随着青白的烟袅袅散开。
使得秦川,不时传出两声咳嗽。
等最后一只蜡烛熄灭时,夜晚的色泽如墨汁般,灌入了房。
他稍微一愣,自语道:“爹爹和师父……看来只能等到明天了……”
秦川回到院中提上箱子,轻轻唤醒了鼻息均匀的破军。
最后出去,反身锁上院门。
没有一次多余的回头,他又一次压低声音,走过了这条胡同。
唯一不同的是,来时刚刚就寝的人们,现下已沉沉坠入梦乡……
来开门的是山云。
他熟练地牵过马匹,在破军脑袋上颇为熟稔地点了一下,
笑着说:“少爷,老爷让您回来后去一趟别苑,多晚都行。”
“爹爹这么晚了还没睡?”秦川有些疑惑。
就算父亲和师父,有事情赶着交代,也不至于选在别苑啊。
他们两个大人倒是不怕晚,但小松还是孩子,心思又重。
这样点灯熬油地等我,就不怕那小家伙起疑?
带着不解,秦川快步往别苑走去。
步履开合间,他却总觉得,爹爹不至如此。
虽说沙场征战本无定数,可这一次出征无论是从前期准备、中期情报还是后期安排。
都可以说是,达到了孙子所言“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的境界。
再如何放心不下,也不会如此紧急。
“难道是——师父和小松出了什么事?”
思绪的偏离,让秦川马上想到另外的可能性。
毕竟,自己有个多月没回来。
春日又是最不稳的时节,难道他们染了什么头疼脑热?
想到这里,疾步变成了小跑,之后又变成了飞奔。
但当秦川甩开月亮门,闪过院中翠竹时。
看到的却是三张笑脸,和正堂前放着的火锅子。
秦淮朝他招了招手,小松则一脸兴奋地大喊:
“师父快坐下,古董羹就要好啦!”
边说,边跳下自己的圆凳,去帮秦川拉椅子。
“是啊,快坐下吧,别辜负他一番准备。”
萧路从旁帮腔,拿眼觑着小松,算是给其打眼色。
不过顷刻间,秦川就明白了家人的用意——
这场送别,将是只有欢声笑语的晚宴!
他或许会听到叮嘱、收到祝愿,但绝不会有丝毫的惆怅与怆然。
“我先去洗个手!”
秦川笑着,将忙了一天乌漆嘛黑的双手,举到胸前摇摇。
然后,快步到另一件小屋里洗干净。
回来时,身上多了淡淡的皂角香。
锅子咕咕地翻腾着水花。
桌边架子上,是这个季节能收集到的各种食材。
尤其是那一盘盘,色泽红润的肉片。
光是看上一眼,就令秦川食指大动。
梅子韭齑的香味儿,不住往鼻孔里面钻。
让他恨不得薅着根儿菜叶先来上一口。
蒸腾起的白气,伴着肉的鲜美、豆腐的浓郁。
在桌上,铺成一场欢脱得急不可耐。
小松和秦川齐齐举着筷子,眼睛直勾勾盯着锅子。活像两只,闻着腥满眼期待的小馋猫。
见此情形,萧路只摇头笑笑,秦淮则逗趣道:
“行啦,行啦,别看啦!这一天天的,跟一直饿着你们似的!”
谁料这一大一小同时抬起手,又同时搓了搓鼻子,并发出咯咯的笑声。
简直就是左右摆开的镜子,只是年岁不一样罢了。
“哎呀呀——”萧路笑得愈发厉害,头也摇得更快了。
边叹边道:“我让你拜师学本事,没让你连这些都学去啊!”
不等小松反应,坐在旁边的秦川忽然直起腰。
将左腿闲闲往右腿上一搭,沉了口气道:
“就是,让你拜师学艺,可没让你连这些都学!”
那表情、那神态,甚至语气间的停顿,都跟自己师父方才如出一辙。
不料有此一手的萧路登时愣住,一口气生生憋在胸前,进退不得。
秦淮倒是抚掌大笑起来,像是维护萧路,又像是拉偏架般说:
“行啦,行啦,一个个的!以后不用照镜子了!”
将翘着的腿放下后,秦川随即恢复到,往日的轻快活泼。
边给众人夹着锅子里的肉。
边笑道:“嘿嘿,爹爹说得有理!还是快快吃饭最要紧!”
那张率真的笑脸,让秦淮不由想起,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
外头的夜,愈发深了。
就连枝头上的花,都禁不住困意来袭。
成团成团地抱在一起,进入了由自身芬芳所编织美丽梦境。
桌上的锅子,开了一次又一次。
小架子上的食材,在一回回拿取后,也见了底。
小松一手揉着满满当当的肚子,一手支在桌上,看着自己师父直笑。
原本不想回应这笑容的秦川,实在耐不住那不间断的“咯咯”声。
最后还是问出了口:“有什么事儿求我,说吧!”
“嘻嘻,真是什么事儿,都逃不过师父法眼!”小松的脸更贴近秦川几分。
那圆嘟嘟的腮蛋儿,比年画上的娃娃还要喜庆。
他雀跃地搓了搓手。
接着说:“那个……我听秦叔叔说,飞骑营现在搬到卫信苑去了……等、等师父您回来,能带我去那儿住几天吗?我想那些叔叔和哥哥们了!”
果然,该说的还是要说,该来的总会来。
但秦川很高兴,这次的离别话题,是由小松提的。
而且看样子,这小家伙并未因此受什么影响。
完全没有一般孩子的担忧或恐惧,果真孺子可教!
“好,等我们从北夷回来,就带你去!”秦川回答。
“不过我看啊,几天恐怕是不太够,就住上一个月吧!”
说着,将手掌伸向小松方向,与其击掌为誓。
在扭动地欢呼中,秦淮好像看见小松,从怀里套出了个东西。
然后,十分用力地塞进了秦川手里。
接着,他听见孩童稚嫩的声音。
“师父,这是我跟杨老爹和五儿,去庙里拜佛的时候,特地求来的!相信一定能护着你,和飞骑营的叔叔哥哥们,平安归来!”
“你什么时候去的?我怎么都不知道?”萧路摸着小松的后脑勺,吃惊地问。
小松转过头,依然笑着作答。
“就是听先生和秦叔叔说话那天啊!那天晚上,秦叔叔一走,先生不是就告诉我了,师父要去带兵打仗吗?”
萧路和秦淮对视一眼,齐齐笑了起来。
秦川将那绛红色护身符,挂到脖子上。
拍拍小松的肩膀道:“嗯,那我一定贴身带着!”
看师父收下了自己的心意,平时从不晚睡的小家伙,终于支持不住。
揉着惺忪的睡眼,便告退了。
萧路本想留他再待会儿,怕吃完了就睡容易积食。
可看他那一句话三呵欠的样子,只好作罢。
咕嘟咕嘟的水声,再次回响在室内。
是他正在煮茶……
秦淮和秦川父子俩,在这难得的悠闲夜晚,摆开了棋盘、拉开了架势。
一战就是一个多时辰。
让秦淮不得不承认的是,自从拜了萧路为师,兼领前将军职务后,秦川真得变了。
虽然,他从不把这份改变带回府里,面上照常说说笑笑。
可眼下的棋局,骗不了人。
曾经的秦川,的确天资聪颖、心思敏捷,但终究还是少年人,免不了心浮气躁、难以沉淀。
往往过于急切冒进,出手凶狠,却缺少调理和规划。
经常是前半局惊艳四座、步步精妙。
越往后越力有不逮,最终被人吃掉。
可今夜,如此长的时间过去了。
秦川非但没有先手即是杀招,在后期亦是步步为营。
如一只伺机而动的猛虎。
不管秦淮如何挑衅试探,甚至故意卖出破绽。
他都能稳住性子,心无旁骛实现着自己的筹谋。
“的确不用再叮嘱什么了。”
秦淮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接着落下决定胜负的一子。
“还是爹爹厉害,我输得心服口服!”
秦川收拾起棋子,话语跟动作一样,干净利落。
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刚刚那一局,自己已经让父亲使出了全力。
“什么时候走?”合上棋奁的盖子后,秦淮问。
稀松平常的,就像秦川只是要上街一趟。
“哦,三日后辰时出发,前一天晚上回卫信苑就行。”
秦川闻着一屋子茶香,语气亦是平常。
秦淮点点头。
“有空去跟你娘说一声吧,免得好几个月看不见你,她再担心。”
“好。”秦川答应着起身。
“趁夜还长,孩儿这就去吧……我也许久没见娘亲了……”
说完,拜过一旁盯着茶炉的师父,大步离开了别苑。
之前整个过程中,都泰然处之的萧路,在秦川回身后。
忽然扔下手里茶夹,一路走到门边倚靠在门框上。
目送着少年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为止。
秦淮出现在他身侧,拍了拍萧路单薄的肩膀。
“我知道你不放心!可孩子大了,总要出去闯荡……你教了他这么多,总不会是为了,让他在家里过日子吧?”
一声带着堵塞的轻笑,出现在秦淮耳边。
萧路并没有转头,而是依旧望着不远处的月亮门。
“有点儿奇怪,是吗?这么多年都过来了,现在才开始多愁善感。”
“人之常情。”秦淮只说了这四个字。
音量,不会比树叶的婆娑声大多少。
萧路把头稍微歪了歪。
侧脸清冷的线条,在月光下更显疏淡。
但眼中闪烁的晶莹,还是给这张如山巅霜雪的脸,增添了一丝炽烈。
他忍不住问道:“会平安回来的,是么?”
像是问自己,又像是在问秦淮。
“当然会……他的使命不是出征漠北,而是做一统天下后的护国柱石!又怎会折损在北夷的风沙手里。”
秦淮答得很笃定。
“那就好……那就好……”
萧路把目光投回路的尽头,语调里多了安心与慰藉。
他没问秦淮的信心来自哪里,可既然这么说了,他就相信。
秦淮拉起萧路的手,紧紧握了一握。
“回去喝茶吧,这次我给你煮。”
另一边,秦川在供奉着娘亲牌位的小祠堂里。
一呆便是一夜。
他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对着那音容被岁月尘封的至亲,滔滔不绝地讲述着。
讲述着,当年那个除夕夜后,发生的一切、一切……
下一章节的“满别情”,
韩凛就要在子舟的劝说下,踏上追寻旧爱的北上之旅了。
期间有多少思恋深重,又有多少阴差阳错?
甚至于,默契弥合了距离、灵犀逆转了时间。
或许,秦川与韩凛,原本就是一个灵魂的正反两面。
让他们之间,无论隔着多少人、多少事。
都能在刹那间,认出彼此的样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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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章 立谈中 将门父子,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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