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关山月 朔杨城破,挚友阵亡

厮杀暂时告一段落。

再浓重的血腥气,也敌不过无休无止的晚风。

季鹰手持长枪立在山坡。

看着远处草原上,那些模糊而又不自然的隆起。

他知道,那都是北夷人的尸身。

苍茫夜色下,季鹰听见身后士兵们休整的声音。

均匀的呼吸声,和马匹粗重的鼻息。

偶尔夹杂着,几下甲胄和刀剑碰撞的声响。

他没有回头去看。

而是一直盯着,远处那片尸山血海。

思绪不禁又回到了,才结束不久的那场战斗……

先头部队的任务,完成得很漂亮。

五千多人在许青山的带领下,几乎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吃掉了第一波赶来的亲兵。

可还不等浇灌进土地的热血凉透,打北边传来的剧烈震动,就昭示了反击已近在眼前。

季鹰蹲下身,将手贴紧地面。

估算着前方兵马,足有第一波的倍数之多。

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既没有谋略成功的得意,也没有开战前的亢奋。

只是平平的。

仿佛前方,不过是条经常要走的路。

归雁号嘹亮而高亢的响声,直插云霄。

那是边军冲锋的信号。

霎时间,喊杀声响成一片。

两面山坡埋伏着的士兵,齐齐冲将下来。

一个眨眼功夫,许青山率领的前军,顷刻变为后军。

两万多边郡将士,顺势把还没组织好队形的北夷兵马,围了个结结实实。

随着一声断喝,漫天箭矢自四面八方,涌向中央的北夷兵士。

季鹰手举长枪,身先士卒冲进敌人阵中。

以万夫不挡之力,左劈右砍。

身后跟随的士兵,也无一人贪生怕死。

皆随着这位平日温文尔雅的统领,杀入其中。

将前方所有拦路之人,斩杀殆尽。

直到衣袖被溅出的鲜血,坠得直往下沉。

直到周身,只剩叩头与求饶的呜咽。

边军将士们,才收到“停手”的讯号。

地平线处渐次露出的微光,打断了回忆。

季鹰转了转有些僵硬的脖颈,将目光投向那更加迷蒙的深邃。

这一次,他想起了胡如歌……

跟着多年前那场朔杨之变,这个名字,也一并被封存进了岁月中。

变成塘报里的伤亡汇报,和史书里的阵亡名单。

自其战死,季鹰再未从人前,提起过这个名字。

可每一个在边地生活的人,下到黎民百姓、上到官员军士。

都知道,那是季鹰生命中永恒的隐痛。

永无痊愈的可能。

胡如歌与季鹰,相识于微时。

是形影不离的挚交好友。

年少时,两人曾一起读书习武,一起闯荡江湖磨炼技艺。

胡如歌的孔武健硕,和自己的文质彬彬,在当年就是一桩奇观。

每个刚认识他们的人都会好奇——

看上去如此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是如何成为人生莫逆、生死之交的呢?

后来,两人又一起参了军。

跟随军队一路北上,来到朔杨。

起初,队伍里几乎没人相信,自己这个斯斯文文的年轻人,能适应边地生活。

在那群大老粗眼里,季鹰这样的公子哥儿,就该生在京城或江下水乡。

喊打喊杀、风餐露宿的日子,不是他能习惯的。

那时,胡如歌总是对身旁质疑的人说:

“放心,千万个北夷人的脊梁加起来,都不及一个季鹰!”

后来,因在军中的卓越表现,不到三年两人就从名不见经传的中层兵卒,升到了统领和副统领的位置。

其实以季鹰的能力,他完全可以申请外任、独当一面。

这一点,胡如歌也私下与其谈过许多次。

希望他能为自己的前程打算,离开朔杨。

寻找更加广阔的天地,一展才华抱负。

那段时间,胡如歌常说:“我这辈子啊就是大老粗一个!”

“战略筹算皆不如你,不过靠着一身功夫、一腔热血讨生活!”

“可是季鹰,你不一样!像你这样的人,不该埋没在黄沙之下,一辈子守着朔杨这块地方!”

“你该走出去!该让自己的名字,响遍大江南北!与那些千古名将一样,受万世景仰!”

自己当时,怎么回答得来着?

季鹰想着,随即摇了摇头。

哦,对了对了!

想起来了——

自己那时,好像也是这样笑的。

然后平和而坚定地,拒绝了对方的好意。

“我这个人呐,一向对加官进爵没兴趣,就想找个清净干净的地方为国尽忠!你说,天底下还有比这儿,更干净的地方吗?”

然而,这片远离尘嚣的净土,终究还是被污染了。

季鹰的半张侧脸,隐没在渐起的明亮之下。

心中沉郁哀痛。

那是他怎么都不会忘却的一日!

就算生命走到尽头,季鹰都相信,自己一定会带着那天的记忆,一并走向死亡。

在那远离人世倾轧的地方,与故人重逢。

听着他久违的笑声,与之畅聊世间种种。

辰和元年,腊月二十七当天。

阳光也是这般有气无力地,笼罩着朔杨城。

寒冷并没有阻挡边地人民,对于新年的渴盼和热情。

季鹰自己,亦是一脸喜气洋洋。

他喜欢新年这个节日!

对军人来说,还有什么比又活着度过一年,更加幸运的呢?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胡如歌在冬日里,时常发作的腰伤了。

不过不要紧,季鹰已经打听好了一位名医。

专治陈年跌打损伤。

等过了正月,就绑了这个对什么都大咧咧的人过去。

好好请老先生,瞧上一番。

就在季鹰骑着马,边想边走的当口。

前方惨烈的喊叫与兴奋的欢呼,在同一时间抵达了耳边。

“遭了!”

这是季鹰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

他知道那些欢呼意味着什么——

北夷那群畜生又来了!

可是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来?

这个时节,不该是他们出动的时候!

不对,根本没听见城门被破的动静,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怀疑的阴云,攀上季鹰心头。

胯下骏马风驰电掣,双眼几乎要冒出火来。

当他终于策马赶到时,胡如歌已准备带着人马,往城外追。

季鹰只来得及听见对方说:

“你留在这儿,安置伤员和百姓,我带队追出去!那帮杂种,一个也跑不了!”

或许是直觉使然,又或许仅仅出于谨慎。

季鹰极力反对,这样的行动安排!

但无奈只说出一个“不”字,马蹄扬起的尘土就把没出口的话,远远甩在了身后。

等他在一片残垣败瓦中,找到忙碌的许青山时。

距离胡如歌带兵出城,已经过去了两刻钟。

季鹰飞快交代几句,喊过几个人跟着自己,一同前往城外追赶胡如歌。

不详的预感,一直徘徊在心头。

致使一向沉着冷静的他,几近失控。

一路上,季鹰只能一遍遍对自己说:

“没关系,没关系!以他的功夫,北夷人想对付也没那么容易!还来得及,一定还来得及!”

可他们,还是去晚了。

当季鹰率人,赶到朔杨与北夷交界口时。

众人看见,胡如歌仰面倒在地上。

鬓发散乱,战甲开裂,头盔也摔在一旁。

胸前插着的十几支箭,似在明明白白告诉所有人——

他已不可能再醒过来!

这个为中州边郡,献出大好年华的男子汉。

最终,也长眠在了这片土地之上。

化作一抹英灵,永远守护着这个地方……

跟着胡如歌的那些人,亦是死伤惨重。

回程时,仅有几个能勉强支撑。

剩下的,不是缺条胳膊、就是少了腿。

只得由季鹰安排人手,依次运回。

当总算能腾出空,运送胡如歌的尸身时,已经是傍晚了。

紫红色的残阳,把天边染得像一大块凝固的血迹。

云彩粘在上面,如同深黑色的结痂。

季鹰什么都没说。

只带着许青山,将胡如歌抬上了板儿车。

而就是那一下使力,让他捕捉到了,这背后不寻常的阴谋算计。

为了令自己这位挚友,在车上躺得舒服些。

安顿好后,季鹰又将胡如歌的战袍,和斗篷打理了一番。

可就在手,摸到对方后背左侧时。

坚硬冰冷的触感,透过披风传来。

一瞬间,就让季鹰串联起了一切的来龙去脉——

胡如歌,是被带出去的自己人暗算的!

那群北夷人射杀的,不过是一具尸体!

他又仔细摸了摸,披风上同一个位置。

面上,尽可能装作若无其事。

果然,披风上没有任何划痕或是刀口。

有人为了掩饰胡如歌的真正死因,在之后为其重新披上了斗篷。

他把好友重新放平,亲自拉着车往朔杨走去。

许青山跟在身后,自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

回到朔杨后,季鹰瞒下了这个秘密。

他清楚,买通胡如歌身边亲兵这件事,没有朔杨官员从中撮合,绝对做不成!

这座城,是被人从里面攻破的!

那些人,死在了他们最信赖的父母官手里!

呈送的塘报中,季鹰也没多说什么。

只一五一十,交待了死伤人数和损失情况。

他压下烧灼着五脏六腑的仇恨与悲痛。

以一种常人无法想象地耐心,等待着为胡如歌正名的那天。

天色,越来越亮了。

鸟鸣声,比以往来得更早、也更凄婉。

似乎在哀悼,草原上逝去的生命。

集合的号角被吹响。

铁甲铮铮从身后蔓延开来,却丝毫没打断季鹰的回忆。

把胡如歌的尸身运回朔杨后,他就找上了许青山和其他几个绝对信得过的手下。

几人一起,谋划了接下来的行动方案——

既然有人要费心伪造死亡现场,那这个内奸,必在负伤存活的伤兵之中!

嘿,我的小伙子们,请你们一定要好好地、勇敢地继续爱下去。

不计得失、不言放弃,不畏牺牲、不惧别离。

忍得下寂寞,也耐得了欢喜。

担得起江山万里,也守得住爱人眉间一隅。

——写在2024.05.20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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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7章 关山月 朔杨城破,挚友阵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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