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禀太师,再过半个时辰,就可进中州都城了。”
外头响起的声音,依旧是毕恭毕敬,听不出任何起伏。
“半个时辰……”巫马兀自重复了一遍,随即提高音量朝外吩咐。
“告诉前头把速度降下来些,不必太赶。”
“是!”随从领命的动静,是湖面上唯一起开的浪花。
干净利落、洪亮脆生。
只不过,还没等他挪开往前的步子,就又被巫马拦住。
“等一等——”
那人连忙调整身形,重新向着帘内行礼道:“请太师吩咐。”
“算了,按原先速度来吧,不必通传了。”刚刚发出的号令,没等传到第三人耳中便告终结。
好似场无人见证的花落,转瞬就归了虚无。
又回了句“是”后,车窗外便再无任何人声。
除了车轮碾过地面的响动,剩下的就只有马蹄声与脚步声了。
一阵晴日里的风吹来,车外侍从不禁伸手紧了紧衣领。
他将目光投向徐徐前行的车驾,心中那团名为“疑惑”的野火,跟着凉风越吹越旺、越烧越猛。
“太师这是怎么了?过不了半刻便问一次行程,好像特别着急似的!可方才一听快到了,又想让人放慢速度……”
那人寻思一番,从前巫马出访中州的情形,并无哪次如今日这般反常。
“或许,太师有他自己的考量吧?”见苦思良久亦不能参透,车外侍从只好移开目光,看向前方引导开路的马匹。
轻微颠簸掀起车帘一角,清新中透着和暖的空气,立时填满了整个车厢。
别看正值霜月末尾,本该是中州最潮最闷的时节。
然而今年这天儿也不知怎么了,一场大雨过后竟再未热起来。
每日总是响晴又凉爽,颇有些中秋前后的天高云淡,令人只觉惬意舒适。
相似的天气,显然更能勾起人相似的回忆。
巫马将头靠在车厢上,微微闭起眼睛。
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前些年,自己为贺中州帝登基,初次踏足此地的情形。
当年的自己,是多么意气风发啊!
带着天子重托、朝廷使命,以一个观察者和试探者的身份,造访这座都城。
借着搅弄起的风云,想要一窥这个王朝里,尚不为人所知的庸碌与无能。
来换得南夏些许时日,以保国祚昌隆。
可那一次,自己错得又是多离谱啊?
朝堂之上,他们叔侄联手演过一出好戏,就轻易骗过了自己。
以致后来每一个结论,都被对方巧妙操控着,引到既定的陷阱旁。
自己还高高兴兴跳进去,以为发掘了什么希望中的真相。
巫马把拳头攥得更紧了。
苍老干瘪的皮肤,因着使力重又恢复到平坦光滑。
他听见骨头发出的“咯吱”声,像是要顶破皮肉直刺出来。
是啊,对于如今的中州,他怎么能不羡慕,怎么能不嫉妒,怎么能不恨啊?
这一路行来,城里百姓的富足与强盛,巫马实打实看在眼里。
起初,他的确因挫败而选择了逃避。
拼命说服自己,那不过是一城一地中的偶发现象。
可随着越走越远、越走越深,从南至北郡郡如此、城城亦然,他便彻底打消了这幼稚可笑的念头。
开始试着放下那一文不值的身段儿,仔细观察起这改变背后的根由。
世间任何事,就怕用心观察琢磨。
在又走过几座城后,巫马便发现了令中州在短短几年内,就一飞冲天的关键所在——中盛商盟。
这个由前朝秦相主张开设的官家商号,原本只为解燃眉之急。
让凋敝几代的中州国库,有一处细水长流的进项。
但没想到,有着国家信誉做担保的中盛商盟,会在民间引起强烈反响。
短短几年就遍地开花,后期甚至还蔓延到了南夏。
只不过,当时包括巫马在内所有人,都以为如此规模,已是官家商号所能达到的顶峰。
往后便是强弩之末,再如何也只能走下坡路了。
毕竟,又有谁可以未卜先知,预料到陈瑜亭还能在现有体制内,玩儿出新花样呢?
随着思虑逐渐深入,巫马情绪亦陷入到剧烈波动中。
胸腔内疯狂而细碎的挤压,使呼吸变得急促且不受控制。
好在一声气贯长虹的嘶鸣,自后方破云穿风而来。
似一记钟鸣,震醒了他的神魂。
“呵呵呵,又是孟广的玉照骢……脾气还是那么大,一路上不知闹了多少遭了……”
巫马松开手上力道,苦笑着摇摇头。
“这等性子若进了京,可真说不好,是福还是祸啊……”
他一边念叨着,一边掏出临行前吴煜交给自己的亲笔信。
叹息如夜雾般升腾起来,终归于默默无言。
就在巫马这头暗自慨叹之际,紧跟在车队后面的孟广,倒是将玉照骢速度放了下来,等着不远处的储陈。
年轻的卫将军见状,急忙抖落几下缰绳,来到对方身边。
可为表尊敬之意,储陈还是把马头,控制在稍微落后的位置。
小小一个动作,便可知其谨小慎微、周到非常。
孟广转头撇了对方一眼,很是不解地哼了一声。
接着道:“这一路上,你留意到中州城门守卫和巡街兵丁了吗?”
听得前辈发问,储陈当然不敢怠慢。
却也深知对方性子,在此时抛出这等问题,绝不是想听旁人高妙见解。
而是早有一番高论等着抒发,自己只需谦恭配合就好。
“前辈高见,晚生洗耳恭听!”少年跨坐马上,斜过身子行着礼道。
脸上笑容和煦如骄阳。
“哈哈哈,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还是沉不住气,看得太浅!”标志性的开场白出现了。
每当身边人做出疑问或求教样子时,孟广总要先以长辈身份教育上两句,才会切入正题。
“是,晚辈年纪轻、阅历浅,还望前辈海涵。”
被人无缘无故当面抢白,那个叫储陈的年轻将领非但不恼,反而笑得愈发恭顺谦和,语调轻快如屋檐上的跳珠。
对这套十分受用的孟广,捋了捋胡子,发出几声大笑。
“中州的士兵啊,不管是看城门的还是巡街的,哪怕就是路上走着的,身上都有股子劲儿!”
“这股劲儿,咱们那些兵身上可没有——他们一个个懒懒散散,拿矛比拿锄头还随意。走起路来晃晃悠悠,时辰过去一大半,三趟街都未必转得完。”
顺着对方的话,储陈回想起自己一路上所见所闻。
不得不承认,这姜还是老的辣。
其实,每次新到一处地方、新进一座城门,自己心里都会涌起股相同的异样感。
但由于过会子就不见了,是而总摸不出个头绪。
现下经得如此点拨,顿觉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前辈所言极是!”忽然提高的音量,着实把孟广吓了一跳。
顾不得多做客套,少年一股脑将心里话讲了出来。
“中州的兵,身上总有股子利落劲儿!无论干什么,都有明确的目标和规矩,浑身没一丝多余动作,话就更少了!”
储陈用尽力气分析着,每说一句就对中州军风多钦佩一分。
“照理说,自己当值期间,遇见别国使团是多大的事儿?南夏城里的兵丁,不是忙着献殷勤就是急着多瞅两眼。可他们呢?查过文牒后便开道放行,再无其他举动,真是太厉害了!”
“即便不说这里的兵,就咱们沿途见到的那些百姓,哪个不是神采奕奕、精神抖擞?种庄稼的、做买卖的、推车担担儿的,各行各业脸上都那么喜庆,这在南夏可不多见。”
随着思绪发散,储陈越说越多。
心里对那位从未谋面的中州帝,充满了向往与好奇。
“你注意到他们的城墙,和护城河了没有?”非常罕见地,孟广这次没有摆出说教架子。
而是继续深入话题,好似背后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正牢牢压着他。
令其感到没来由的沉重与恐惧。
“注、注意到了——”经过前番交谈,储陈显然放开了很多,不再绑着许多条条框框。
只听他“嗯”了一声,组织着接下来的语言。
“这些工程上,没有一处偷工减料的地方,简直可以说是铜墙铁壁、坚不可摧。”
“是啊……”比和颜悦色更罕有的,是孟广那硬如石头块般地长叹。
“你再比比咱们那儿的墙和桥,净顾着好看了,可顶什么用呢?是能抗住爬,还是能抗住撞?“
“到时候,都不用人从外头打进来,光是城里那群好吃懒做的蠹虫,一人一脚,就能给踹碎喽!”
孟广的话一句句凿在储陈耳里,是越来越重的心惊。
他承认,自己与对面这人比起来,还差得太远太远。
天生乐观的性子,造就了他随和豁达的人生态度。
更让他近乎执着地相信着,“人定胜天”的力量。
时至今日,储陈竟才惊觉,自己这份相信是何等天真质朴。
起先他根本没有意识到,世间万物皆在变化和对比中交相融合。
此消彼长之下,总有一方要付出代价。
天下,便是中州与南夏的棋局。
这里面每一个人,尊如帝王将相、卑若贩夫走卒,都只是博弈的棋子。
从来没有“定胜”之说。
同载酒——
《唐多令》(宋)刘过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
二十年重过南楼。
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
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否?
旧江山浑是新愁。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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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8章 同载酒 南风既起,尽吹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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