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同载酒 烈酒入喉,忠肝义胆

秦淮自是不会计较这些,笑着为孟广斟上茶。

看似随口问道:“甲胄沉重,孟兄何不换套轻便衣服,一会儿吃饭也好自在些?”

“嘿,我啊,粗人一个!穿惯了这个,脱了反倒不踏实,哈哈哈!”孟广又变回了之前的粗犷与得意。

边说,边抬手整理着,鬓边毛躁的碎发。

仅凭一眼,秦淮就察觉出对方动作中,微妙的不协调感——

孟广左肩膀处有伤,应该是陈年劳损所致。

导致其左臂挥动的幅度,相较右臂更为受限。

尤其是向上抬高时,明显费力许多。

“孟兄果然是南夏大将、英雄豪气!秦某受教!”将茶杯推到孟广跟前时,秦淮的嘴也没闲着。

一字一句,直说进对方心缝儿里。

惹得孟广连连发笑摆手。

宛若一山葳蕤葱郁,齐刷刷摇动起来,真是说不出的壮阔磅礴。

端起茶的孟将军,举手投足间皆透着些许拙气。

环在秦淮手里大小刚好的六方杯,此刻就跟个核桃似的趴在对方掌中。

感觉哪怕稍微一使力,都会被碾个粉碎。

“孟兄,请。”一个优雅利落的伸掌礼后,秦淮跟着端起茶杯。

并无再行什么客套,而是不疾不徐饮过一口又一口。

直到将杯里的茶,全部喝完才放下。

这当然不是他素日的习惯。

先不说秦淮本人,向来颇具雅士风度。

只说这些年在萧路处受的熏陶,就足以让其身上时时散发出,高蹈山林的隐者风范。

不过,面对如此狂傲不羁的孟广,秦淮还是在有意无意中,收敛起自己身上原本那股劲儿。

只在某些举手投足的片刻,泄露出一二。

但也就是这于百分中的一两分,却被自认为“粗人”的孟广,结结实实看在了眼内。

不仅如此,他总觉得自己还在秦淮身上,隐隐看到有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只是那感觉太轻、太淡了,比一层雾还浅。

在脑子里闪过一下便散了,委实揪不出个头绪。

眼神中刹那的明灭让秦淮明白,孟广并非看上去这般心机全无、粗俗傲慢。

遗憾的是,这份识人察人之能,被长年积累起的自大盖住了。

泯灭了原本的机敏与灵气,哪怕能看明白也懒得想。

小心翼翼的推门声,让秦淮搁置了思绪。

酱牛肉的油脂香,搭配上杜康酒的芳烈滋味,瞬间就淹没了手中香茗。

几欲将屋顶掀翻的肆意狂笑,伴着孟广猛拍大腿的豪放动作,可算让前来上菜的伙计开了眼。

此等做派,怕是北夷来人看了,都得自认逊色三分。

“哈哈哈哈哈,贤弟安排,正合我意啊!”

不用秦淮这边亲自说,就能猜出提议此举的是谁,孟广识人不可谓不精准老练。

“孟兄谬赞咯!我是想着,彼此同为沙场中人,如此吃肉喝酒,才合乎军人身份!”

秦淮眸子里的光,第一次出现了强烈波动。

大铜盘里的牛肉油汪汪,正一片片向上冒着热气。

杜康并没装在壶里,而是直接端上来两坛。

与斟酒用的海碗相得益彰,看着就让人心里头痛快。

孟广忙不迭擎过一坛酒,边说边往两人碗里倒。

“哎,还是贤弟知我心意啊!”

“我这大老粗,最怕参加那些文绉绉的宴会,吃不饱、喝不够不说,心里啊怎么也不敞亮!这回,还好有你了!”

话里的真情真意,就跟漾出来的酒一样,顺着桌面流淌到地上。

一路蔓延开去,直到形成一小汪水洼。

秦淮心里,有些唏嘘感叹。

眼前这位被自己称作“孟兄”的南夏大将,何尝不是副诚挚的火热心肠?

却因不被了解的孤独寂寞,才不得不用凶悍蛮横来伪装。

只可惜这盘棋,他一个人下得太长太久。

如今已是积重难返、冰冻三尺。

哪怕终于遇见了命中注定的知音宿敌,也仍旧轻率高慢,看不清双方旗鼓相当的实力。

“来,贤弟!这杯酒,我老孟敬你!”对面孟广忽然站起身,双手捧着碗,神色郑重而欢喜。

看得出,他是真把秦淮当弟兄和朋友,愿意尽己所能与之倾心结交。

这种感觉,孟广自问还是第一回。

他也搞不懂为什么,很多事情脑子没想明白,身体就自己做了。

幸而其最是个意气豪爽之人,这些事做了便是做了。

无谓追究缘由,扒拉出个子丑寅卯来。

秦淮随即起身,捧着满满当当的酒碗,笑得与对方一般放恣豪宕。

酸涩在胸腔蔓延开来,点燃了一把怎么也熄不灭的火。

这一刻,两个势均力敌的英雄人物,正以他们最真的笑和最深的痛。

敬着这场冥冥之中,早有安排的短暂相逢。

亦敬着将来沙场再遇、拔刀相见的果决与坚定……

哐当当——

随着韩凛手上一个不稳,杯盖掀翻在了三才碗顶部。

边缘浸进茶水里,惊扰起一池淡雅清香。

然而这陡然出现的小小插曲,并没对他的好心情造成任何影响。

韩凛再度笑着捏起盖子,在碗沿儿上轻轻碰撞敲击。

像极了锣鼓队中,那一串最轻最小的鼓点。

持续绵密、愉快雀跃。

手里这封长信,早已不知被翻过来调过去几遍了。

可哪怕是将信上内容烂熟于心、倒背如流。

每每展开阅读时,韩凛脸上还是会呈现出,那种慈爱又温柔的笑容,经久不散。

这是陈子舟,从东蜀旧地送回的平安信。

名义上虽为报告平安顺遂,内里却洋洋洒洒写了将近千言。

从如何寻访遗留下的旧风旧貌开始,一路说到当地风土人情、习俗传统。

有些与京城别无二致,有些则与人们想象的大相径庭。

加之女孩飞扬活泼的文采,让人即使单单通过文字,亦有身临其境之感。

甚至连纸上每一处落笔、每一次转折,都将书写之人的畅快与激动,体现了个淋漓尽致。

韩凛把一切看在眼里,每每想起便发自肺腑地为对方高兴——

秦川和子舟,是自己在这个世上,牵绊最深、最放不下的两个人。

皇位之上孤寒清冷,万人之巅更是落寞沉寂。

对于这份苦,韩凛并无任何后悔埋怨。

但他由衷希望,自己所在乎的人,能够活得快乐而自由。

为此,他愿意送女孩踏遍万里河山。

为此,他将秦川推到了储陈面前。

说得再自私些,他们身上各自寄托着韩凛,作为“普通人”的一部分期许与盼望。

自己这辈子,注定做不成的事情、注定去不了的地方,就由他们代替自己完成。

也好过在岁月里默默腐烂,直至遗忘。

孙著进门时,韩凛的笑还挂在脸上,眼里却蒙上了层伤感的光。

无声的了解,自双眸中流转。

他故意用脚步制造出些响动,等着韩凛从追忆的水流里,捞出那颗柔软而坚硬的心脏,重新放回胸腔。

听到脚步声,韩凛果然没半分停顿,就收拾起了多余思量。

再抬眼时,已然变回孙著最熟悉的那个,威加海内、振彼八方的年轻帝王。

“启禀陛下,除了骠骑将军那儿,其余各处皆传回消息,说是一切顺利。”

孙著的话很简短,隐去了本就不多细枝末节。

他知道,对于陛下来说,各处演着的不过是场十拿九稳的戏。

无需忧心挂怀,只需听个报幕即可。

低笑从口中跳跃而出,韩凛慢条斯理收拾起信件。

喃喃自语着:“唉,他这个人呐……一乐起来,真就什么都忘了……”

接着,转向孙著叮嘱。

“算了,也不必催着去问了。三日后阖宫大宴你多盯着些,那才是正事儿。”

“奴才明白。”孙著的回答,像极了一杯温吞寡淡的茶,却让韩凛最为舒服适宜。

没有波动,便意味着笃定。

而笃定,往往意味着成功。

孙著走后,韩凛伸着懒腰挪动到窗下。

那扇一年四季不曾闭合的窗户,眼下正框着一树枝繁叶茂,直往眼睛里使劲儿砸去。

“都这个时辰了?也不知道那傻小子,预备带人去哪儿吃饭?”

望着不远处摇曳生姿的树影,韩凛又一次陷入到那种平和的欣然里。

一阵风过,暖中透着草木清新的香,再次吹开了面上的笑。

“呵呵呵,还能去哪?他特意挑了个离杯莫停那么近的客店,自然是为近水楼台……”

韩凛的笑更深了。

他想象着杯莫停的掌柜跟伙计,见到秦川和储陈站在一起的样子,心里就兜不住想乐。

是啊,如此惊才绝艳、少年英雄的两个人。

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是人群焦点,想藏也藏不住。

秦川这边的一举一动,的确果如韩凛所料。

尤其是店小二那热情的招呼。

不等落到地下,就被亲切中带着惊讶地呼唤,给再次翻腾了上去。

“哟,这不是秦公子吗?恕小的眼拙!快快快,里边儿请,里边儿请!”

自来熟的热络礼敬,伴着伙计那脆生生的嗓音,真是让人受用不尽。

储陈跟着笑了笑。

只一句话,便可知秦川是这儿的常客。

而这无意加重了自己,本就旺盛的好奇心。

更是惹得肚子里馋虫跃跃欲试、兴奋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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