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自是不会计较这些,笑着为孟广斟上茶。
看似随口问道:“甲胄沉重,孟兄何不换套轻便衣服,一会儿吃饭也好自在些?”
“嘿,我啊,粗人一个!穿惯了这个,脱了反倒不踏实,哈哈哈!”孟广又变回了之前的粗犷与得意。
边说,边抬手整理着,鬓边毛躁的碎发。
仅凭一眼,秦淮就察觉出对方动作中,微妙的不协调感——
孟广左肩膀处有伤,应该是陈年劳损所致。
导致其左臂挥动的幅度,相较右臂更为受限。
尤其是向上抬高时,明显费力许多。
“孟兄果然是南夏大将、英雄豪气!秦某受教!”将茶杯推到孟广跟前时,秦淮的嘴也没闲着。
一字一句,直说进对方心缝儿里。
惹得孟广连连发笑摆手。
宛若一山葳蕤葱郁,齐刷刷摇动起来,真是说不出的壮阔磅礴。
端起茶的孟将军,举手投足间皆透着些许拙气。
环在秦淮手里大小刚好的六方杯,此刻就跟个核桃似的趴在对方掌中。
感觉哪怕稍微一使力,都会被碾个粉碎。
“孟兄,请。”一个优雅利落的伸掌礼后,秦淮跟着端起茶杯。
并无再行什么客套,而是不疾不徐饮过一口又一口。
直到将杯里的茶,全部喝完才放下。
这当然不是他素日的习惯。
先不说秦淮本人,向来颇具雅士风度。
只说这些年在萧路处受的熏陶,就足以让其身上时时散发出,高蹈山林的隐者风范。
不过,面对如此狂傲不羁的孟广,秦淮还是在有意无意中,收敛起自己身上原本那股劲儿。
只在某些举手投足的片刻,泄露出一二。
但也就是这于百分中的一两分,却被自认为“粗人”的孟广,结结实实看在了眼内。
不仅如此,他总觉得自己还在秦淮身上,隐隐看到有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只是那感觉太轻、太淡了,比一层雾还浅。
在脑子里闪过一下便散了,委实揪不出个头绪。
眼神中刹那的明灭让秦淮明白,孟广并非看上去这般心机全无、粗俗傲慢。
遗憾的是,这份识人察人之能,被长年积累起的自大盖住了。
泯灭了原本的机敏与灵气,哪怕能看明白也懒得想。
小心翼翼的推门声,让秦淮搁置了思绪。
酱牛肉的油脂香,搭配上杜康酒的芳烈滋味,瞬间就淹没了手中香茗。
几欲将屋顶掀翻的肆意狂笑,伴着孟广猛拍大腿的豪放动作,可算让前来上菜的伙计开了眼。
此等做派,怕是北夷来人看了,都得自认逊色三分。
“哈哈哈哈哈,贤弟安排,正合我意啊!”
不用秦淮这边亲自说,就能猜出提议此举的是谁,孟广识人不可谓不精准老练。
“孟兄谬赞咯!我是想着,彼此同为沙场中人,如此吃肉喝酒,才合乎军人身份!”
秦淮眸子里的光,第一次出现了强烈波动。
大铜盘里的牛肉油汪汪,正一片片向上冒着热气。
杜康并没装在壶里,而是直接端上来两坛。
与斟酒用的海碗相得益彰,看着就让人心里头痛快。
孟广忙不迭擎过一坛酒,边说边往两人碗里倒。
“哎,还是贤弟知我心意啊!”
“我这大老粗,最怕参加那些文绉绉的宴会,吃不饱、喝不够不说,心里啊怎么也不敞亮!这回,还好有你了!”
话里的真情真意,就跟漾出来的酒一样,顺着桌面流淌到地上。
一路蔓延开去,直到形成一小汪水洼。
秦淮心里,有些唏嘘感叹。
眼前这位被自己称作“孟兄”的南夏大将,何尝不是副诚挚的火热心肠?
却因不被了解的孤独寂寞,才不得不用凶悍蛮横来伪装。
只可惜这盘棋,他一个人下得太长太久。
如今已是积重难返、冰冻三尺。
哪怕终于遇见了命中注定的知音宿敌,也仍旧轻率高慢,看不清双方旗鼓相当的实力。
“来,贤弟!这杯酒,我老孟敬你!”对面孟广忽然站起身,双手捧着碗,神色郑重而欢喜。
看得出,他是真把秦淮当弟兄和朋友,愿意尽己所能与之倾心结交。
这种感觉,孟广自问还是第一回。
他也搞不懂为什么,很多事情脑子没想明白,身体就自己做了。
幸而其最是个意气豪爽之人,这些事做了便是做了。
无谓追究缘由,扒拉出个子丑寅卯来。
秦淮随即起身,捧着满满当当的酒碗,笑得与对方一般放恣豪宕。
酸涩在胸腔蔓延开来,点燃了一把怎么也熄不灭的火。
这一刻,两个势均力敌的英雄人物,正以他们最真的笑和最深的痛。
敬着这场冥冥之中,早有安排的短暂相逢。
亦敬着将来沙场再遇、拔刀相见的果决与坚定……
哐当当——
随着韩凛手上一个不稳,杯盖掀翻在了三才碗顶部。
边缘浸进茶水里,惊扰起一池淡雅清香。
然而这陡然出现的小小插曲,并没对他的好心情造成任何影响。
韩凛再度笑着捏起盖子,在碗沿儿上轻轻碰撞敲击。
像极了锣鼓队中,那一串最轻最小的鼓点。
持续绵密、愉快雀跃。
手里这封长信,早已不知被翻过来调过去几遍了。
可哪怕是将信上内容烂熟于心、倒背如流。
每每展开阅读时,韩凛脸上还是会呈现出,那种慈爱又温柔的笑容,经久不散。
这是陈子舟,从东蜀旧地送回的平安信。
名义上虽为报告平安顺遂,内里却洋洋洒洒写了将近千言。
从如何寻访遗留下的旧风旧貌开始,一路说到当地风土人情、习俗传统。
有些与京城别无二致,有些则与人们想象的大相径庭。
加之女孩飞扬活泼的文采,让人即使单单通过文字,亦有身临其境之感。
甚至连纸上每一处落笔、每一次转折,都将书写之人的畅快与激动,体现了个淋漓尽致。
韩凛把一切看在眼里,每每想起便发自肺腑地为对方高兴——
秦川和子舟,是自己在这个世上,牵绊最深、最放不下的两个人。
皇位之上孤寒清冷,万人之巅更是落寞沉寂。
对于这份苦,韩凛并无任何后悔埋怨。
但他由衷希望,自己所在乎的人,能够活得快乐而自由。
为此,他愿意送女孩踏遍万里河山。
为此,他将秦川推到了储陈面前。
说得再自私些,他们身上各自寄托着韩凛,作为“普通人”的一部分期许与盼望。
自己这辈子,注定做不成的事情、注定去不了的地方,就由他们代替自己完成。
也好过在岁月里默默腐烂,直至遗忘。
孙著进门时,韩凛的笑还挂在脸上,眼里却蒙上了层伤感的光。
无声的了解,自双眸中流转。
他故意用脚步制造出些响动,等着韩凛从追忆的水流里,捞出那颗柔软而坚硬的心脏,重新放回胸腔。
听到脚步声,韩凛果然没半分停顿,就收拾起了多余思量。
再抬眼时,已然变回孙著最熟悉的那个,威加海内、振彼八方的年轻帝王。
“启禀陛下,除了骠骑将军那儿,其余各处皆传回消息,说是一切顺利。”
孙著的话很简短,隐去了本就不多细枝末节。
他知道,对于陛下来说,各处演着的不过是场十拿九稳的戏。
无需忧心挂怀,只需听个报幕即可。
低笑从口中跳跃而出,韩凛慢条斯理收拾起信件。
喃喃自语着:“唉,他这个人呐……一乐起来,真就什么都忘了……”
接着,转向孙著叮嘱。
“算了,也不必催着去问了。三日后阖宫大宴你多盯着些,那才是正事儿。”
“奴才明白。”孙著的回答,像极了一杯温吞寡淡的茶,却让韩凛最为舒服适宜。
没有波动,便意味着笃定。
而笃定,往往意味着成功。
孙著走后,韩凛伸着懒腰挪动到窗下。
那扇一年四季不曾闭合的窗户,眼下正框着一树枝繁叶茂,直往眼睛里使劲儿砸去。
“都这个时辰了?也不知道那傻小子,预备带人去哪儿吃饭?”
望着不远处摇曳生姿的树影,韩凛又一次陷入到那种平和的欣然里。
一阵风过,暖中透着草木清新的香,再次吹开了面上的笑。
“呵呵呵,还能去哪?他特意挑了个离杯莫停那么近的客店,自然是为近水楼台……”
韩凛的笑更深了。
他想象着杯莫停的掌柜跟伙计,见到秦川和储陈站在一起的样子,心里就兜不住想乐。
是啊,如此惊才绝艳、少年英雄的两个人。
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是人群焦点,想藏也藏不住。
秦川这边的一举一动,的确果如韩凛所料。
尤其是店小二那热情的招呼。
不等落到地下,就被亲切中带着惊讶地呼唤,给再次翻腾了上去。
“哟,这不是秦公子吗?恕小的眼拙!快快快,里边儿请,里边儿请!”
自来熟的热络礼敬,伴着伙计那脆生生的嗓音,真是让人受用不尽。
储陈跟着笑了笑。
只一句话,便可知秦川是这儿的常客。
而这无意加重了自己,本就旺盛的好奇心。
更是惹得肚子里馋虫跃跃欲试、兴奋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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