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派祥和喜乐中,还是孙著适时出言提醒。
“陛下,娘娘一路舟车劳顿,必定衣食不周。何不先回宫中,摆上瓜果香茗,再细细聊来不迟。”
“孙总管所言极是!”陈子舟抢在韩凛前头,回应了对方提议。
接着忙从车上拽下个布包,小心翼翼抱在怀里。
瞧那宝贝劲儿,生怕弄坏似的。
瞅了眼布包形状,又掂量了下厚度。
韩凛心里,瞬间有了个靠谱猜测。
一面命人帮着采薇,收拾车上东西。
一面做出个“恭请”手势,道:“陈先生远道而归,自当奉为上宾,请!”
陈子舟呢?
也不多谦让,蹦蹦跳跳往前面走去。
那步子快的,连韩凛都要加紧速度才能跟上。
孙著更是不一会就掉下队来。
美滋滋望向两人背影,朝宫墙深处翩然而去。
头顶日光,亦在此时强烈起来。
耀眼夺目不说,还颇有些炎热焦躁。
真不愧十月“小阳春”之名。
陈子舟抱着怀里书本,边走边用袖口擦着汗珠。
翻飞的衣摆,逐渐慢下来。
急促喘息,仿佛路边掉下的红色小果子。
给这寂静甬道,平添了丝活泼与畅快。
韩凛瞧她赶路辛苦,猛从陈子舟手里拿过布包。
很是熟练地一把挎到肩膀。
“没关系,慢慢走!时间还早呢!”
不知是骄阳艳艳,晒得女孩透不过气。
还是韩凛言语温柔如春风,抚平了游子那颗尚在漂泊的心。
陈子舟果然放慢步子。
跟在兄长身边,一步步往內苑方向挪。
两人身影,短短斜斜投在地上。
挨得那么近、那么亲。
就像枝杈处靠着的两只小麻雀。
不时扇动下翅膀,交换着彼此最开心的消息。
“我走的这几个月,宫里一切都好吧?”清灵之音再度传来。
名为关心阖宫,实则是惦记兄长。
“都好!都好!”韩凛笑着答她。
“也就是北夷跟南夏使者同时到访,朝堂上下着实忙碌了一阵。”
“今年灯会,京城里还那么热闹吗?”陈子舟轻笑点头,继续问道。
这回韩凛音调也不由得高了,兴奋中夹杂着点点自豪。
“今年啊,比以往有意思多了!南来北往什么都有,不出城门就能买遍各地特产!”
“这么厉害!那明年元夕灯会,我可要好好凑个趣儿!”
女孩儿侧头,望着那张俊美面庞。
明艳笑容,攀在年轻帝王嘴角处。
宛若枚冉冉升起的太阳。
拐过这趟弯儿,就是自己宫里了。
但还没等看清宫门,女儿家特有的强力直觉,便让其察觉出了内里玄机。
跟着惊呼一并闯进宫的,还有她莽撞的身影。
朱红色门扉,自女孩儿身后四敞大开。
记忆中的空旷院落,此时却错落有致,布置着许多新奇玩意儿。
海棠树下画架,早已被挪到院子另一侧。
树荫下,一架小巧精致的秋千,正在风中缓缓摇动着。
发出“吱吱呀呀”的轻微响声。
陈子舟赶忙跑过去,绕着秋千来回转了几个圈。
言语中,满是感激与不可思议。
“临走前,我说来年想在院儿里添个秋千,你还记着呐!”
韩凛将双手背在身后,慢慢踱步到东北角新搭的凉棚下。
“哎呦”一声坐进其中一张躺椅里。
脸上,满是邀功请赏的得意表情。
如此举动,无疑是让女孩儿又注意到了,其他不同之处。
只见那凉棚窝在院子一角。
不算太大,却胜在幽静典雅。
且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除了两张竹制躺椅外,烧水炉子、茶具、矮桌,可谓应有尽有。
不近不远凑在一起,只觉亲香暖和,一点儿不显杂乱。
这般品味,不用想也知道,必是出自韩凛交代。
“不光是秋千,你再往那儿看!”
眼前之人一面翘起左腿搭上右膝,一面微微晃动竹椅。
引着陈子舟,往院子另一侧瞧。
那里大中小三套画架,依次排开、高低有致。
旁边一处新垒的小池子。
一台精巧绝伦的低矮水车矗立其上,正随着水流不快不慢转着圈。
女孩儿的欢呼,与刚进门的采薇合到一处。
连树上窝着小憩的喜鹊,都吓飞了。
不顾手中画轴,采薇一个箭步冲向池子边。
望着里头金红相间的锦鲤,笑得比吃了点心蜜饯的孩子还欢。
院内石桌与石凳,也换了新样式。
不仅边沿装饰,皆为东蜀传统纹样。
桌面上更是刻了一大簇,陈氏故地特有的风铃花。
那一串串紧挨着的小花,如一个个圆润铃铛般斜斜垂着。
仿佛正在经历场温和的春风。
“真的是……太漂亮了……”女孩跨步跃上栏台。
搂着旁边漆红立柱,不住感叹。
欢乐语调里,掺着不难分辨的浓重鼻音。
“怕你在外面待久了,回到宫里觉得闷,就连月让人赶工了这些。”
韩凛起身走回陈子舟身边。
一双眼明亮璀璨,看着几乎要手舞足蹈的女孩儿。
没有任何感激之语,陈子舟只急急跳下栏台。
拉起韩凛,往殿里去。
她知道,无论自己说多少感谢的话,都无法报答兄长一片心意。
不如就用过往时日里,积攒下阅历来回报他吧!
也算女承父业、为国尽忠。
走至书案这一路上,女孩看到自己走时养育的栀子花,依旧挺拔茂盛。
缸里也盛着满满的水。
五颜六色的石头沉在水底,还是那么浑圆可爱。
推搡着韩凛坐到椅子上后,陈子舟抱着布包突然有些扭捏。
她正对着窗户,立在书案前。
面朝着光的脸上,竟生出朵朵红云。
顷刻间,就蔓延上了耳廓。
认识女孩儿这么久,韩凛还从未见她如此害羞。
曾经的陈子舟,就如她养的那些栀子花一样。
饱满热烈、直白坦荡。
有什么便说什么,从不藏着掖着。
今日这样,倒真真是新鲜。
为解其尴尬忐忑,韩凛换上副长辈似的宽和笑容。
“对了,我差点忘了!小妹带回来的这份礼物,为兄要焚香沐手方能一观!我这就去洗手点香,你慢慢来!”
话毕,就要从书案后头起身。
预备将时间,交给女孩儿自己。
谁知,这踌躇来得快、去得更快。
眨眨眼的功夫,便恢复如初。
她一手拦住韩凛,一手把布包放到桌子角。
抿了抿嘴小声道:“嗯……我刚刚开始学着写,要是有哪里不好,兄长可不许笑我……”
神色郑重非常,愈发激起韩凛好奇心。
他拉过对方的手,轻轻拍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想要走得远,就得勇敢迈出第一步!”
“嗯!”笑容霎时点燃了女孩脸庞。
陈子舟边点头,边从布包里拿出三册书,放在韩凛正前方。
封面上并没有名字,亦无任何题字。
且从侧面看来,定是被人翻阅书写过多次。
一瞬间,韩凛就明白了,适才紧张所从何来。
这是女孩儿自己编的书!
一路上走走停停、誊誊写写,才有今日成果。
他不禁挺直了腰背,手上动作小心谨慎起来。
生怕哪一下使错力,连累其心血遭殃。
展开的首页上,一行端正小楷映入眼帘——黄县风俗记要。
接着往后翻看。
书上所记,皆为东蜀旧地之风土人情。
其中该地名人故事、历史掌故,乃至风俗传说、奇闻奇事,无所不有无所不包。
用辞考究清丽不说,还颇具女儿家细腻角度。
读来朗朗上口,令人口颊生香。
见到韩凛边读边点头的认真样子,陈子舟心里多少踏实下来。
她轻手轻脚搬过一把小凳,坐在书桌旁。
两手托腮,望向沉浸文字中的兄长。
毕竟作为一部游历各地的记录,风俗故事并非陈子舟所要呈现的重点。
重中之重,还在后头呢。
又仔细翻过几页。
黄县人口数目、田地数量,以及地质水文、降雨记录等,一一铺陈在韩凛眼前。
用辞也一改前番柔婉清新,既干练精准又冷静简要。
完完全全是按实记载,并无任何夸大或不详之处。
韩凛抬头看向对面,眸子里流动着比太阳还要烈的光。
照得女孩几乎睁不开眼睛。
急促的呼吸,顺着无处安放的双手,一同滚落在桌子上。
韩凛竭尽所能组织着语言。
却发现,任何赞美感叹都太过苍白无力。
他只能望着眼前女孩儿——
望着这个,真正走出了千年桎梏的女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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