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0章 调丹砂 往事悲辛,华年遍染

书房内,韩凛站在那扇从没关过的窗前,向远处眺望着。

明朗光线窗户里灌进来,照亮了整张脸。

门扉开合声,没能惊动到他。

或许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想过,今天会有人来。

挪了挪有些发僵发木的双腿,韩凛再次看向窗外。

那里有被屋顶房檐,切割零碎的天空。

小小一方。

便是多少人想进不得进,想出又不得出的牢笼禁锢?

作为中州当朝帝王的他,平时从不这样放纵自己。

对于平白生出的诸多感慨,往往是刚开了个头,便被压下斩断。

思虑过重,容易看不清实事,更容易意气用事。

而这两件,对于一个帝王来说,恰恰是最为致命的。

每年也就这个时候,他才会稍稍放任自己。

借由缅怀生母,将积压的情绪倒出些许。

给堵到满当的心,挪挪空。

韩凛又一次,想起母亲的死。

他总觉得,自己这一生打从落地开始,就背负着数不清的血债与原罪。

这其中,有些是至亲手足的血,有些是贼寇奸佞的血。

有些是忠臣英雄的血,有些则是黎民苍生的血……

他想起高高在上的龙椅,以及龙椅上端坐的父皇。

永远高深莫测,永远讳莫如深。

怒时也似笑,笑时透着冷。

打韩凛记事以来,他与父皇就从没亲近过。

偶尔相见,不是朝会宴饮,就是书房问业。

且不管做到多好,总是那了了几句夸奖,和几声说不上真假的笑。

韩凛知道,母亲生自己时伤了身子,此后便不再得宠了。

父皇其实,算不上骄奢的人。

他在任时,励精图治、与民休息。

从未上马过任何大工程,更不曾修筑庙堂殿宇。

甚至为了还乐于民,冒着当世众臣非议,强行重开舞乐百戏,于街头巷尾传做一段佳话。

可这些,于困守深宫的女子,有多少相干呢?

怕是谁也说不出来。

韩凛只记得,那三宫六院总是不缺人的。

姹紫嫣红、应有尽有。

对于日理万机后,只想疏解疲惫的帝王来说。

一个伤了身子还性情恬淡、随顺知命的女人,实在没必要放在心上。

而这兴许才是他将来,出手如此狠绝的另一重原因。

失去传宗接代价值的后妃,真是比一件过时家具还令人厌倦。

父皇并不是性情暴虐。

只是没有情、更没有心。

他志在威加海内、臣服八方。

后宫小小一张床榻,留不住在天的飞龙。

就像别有用心的挑拨,也休想动摇天子的判断。

历经如此多日夜交替、寒来暑往。

韩凛终于想明白了——

自己一直都是,被父皇选中的孩子。

只不过被选中,并不意味着可以避免苦难。

相反,越是寄予厚望,就越是要历经磨炼。

他看懂了、理解了,却始终无法真正原谅……

“别一个人闷着了,跟我出去走走。”

直到秦川站在窗前,影子打在韩凛脸上。

他才如梦方醒似,扭了一下头。

惊讶的表情转身即逝,透着淡淡悲悯与体谅。

渐渐占据了韩凛眼眸。

也许在内心深处某个地方,他早已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只是多年习惯和过往沉痛,还是让其选择了拒绝。

“你回去吧,我实在没心情……”

说这话时他故意偏开头,不去看秦川眼睛。

似乎是害怕对方,承受不住这样直白的否定。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哪知秦川好像一早便料到了。

这边话刚落地,那边就紧紧咬住。

一点儿缝隙不留。

“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言语带上了锋芒,威严又充满压迫感。

“如果我说,我就是不去呢?你能怎么样?”

倏地一股无名火起,令韩凛声音蒙上了霜。

他有些惊诧于自己的失态,却也不想就这么轻易被人要求。

尤其,是在今天。

“我当然不能怎么样。”这回反倒是秦川格外沉得住气。

“但我既然来了,你就休想再一个人憋着。大不了,我也在这儿站着,站到明天早上为止。”

说完,他竟真调整过身形。

陪韩凛并肩立在窗下,再不多言一句。

相似的固执与坚持,让韩凛想起当年,对方撞破自己服用未生散的那个晚上。

悲伤与决绝是那样刻骨铭心。

令自己只是看着那张脸,就能感受到相同的痛苦。

推己及人,恐怕现在的秦川,也是如此吧?

指尖犹带凉意,触到对方温热掌心。

是韩凛轻轻握住了秦川的手。

叹息似落花,飘零进春日微风。

“小川……对不起……”

“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秦川今次强硬得很,根本不打算买账.

“只在心里问问你娘亲,她想不想看见你这样?”

“我……”韩凛语塞了。

他没想过,秦川会问这样的问题.

心里更没有,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

“无论怎样,我都相信一个母亲对孩子的心。”秦川继续往下说.

日光打在脸上,有种平静的柔和。

“那一天,一定是她生命里,最幸福的一天……”

“巴不得,把世间所有美好祝愿都给你……平安、健康、快乐、美满、幸福……”

“对于母亲来说啊,孩子聪慧勇武反倒没那么重要,只要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就比什么都强……”

说这些时,他语气极柔极缓。

从过去那个婴儿耳畔,徐徐吹进长成一国之君的韩凛心中。

使对方想起,小时候母亲常念叨的那句话——

“有凛儿在,娘就是天底下最开心、最幸福的人……娘也希望凛儿,能一辈子开心幸福……”

韩凛记得,母亲说这话时总在笑。

那么慈爱、那么平和。

看向自己的眼睛里,似盛着满满一汪春水。

是啊,岁月模糊了记忆,怨怼又篡改了细节。

母亲的确曾困居深宫。

但她的灵魂,却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自由。

她把这份自由带进了宫。

毫无保留,奉献给了自己的孩子。

她不图这孩子,有什么经天纬地之才。

只希望他一生平安康健、一世美满开怀。

然而造化弄人。

阴差阳错下,韩凛还是走上了那条不归路。

一步一步,踩着无数鲜血尸骨,达到了身为凡人所能企及的权力巅峰。

他曾扪心自问,这痛快吗?得意吗?

还是仅仅觉得寂寞与冰冷?

韩凛没有答案……

他只知道,自己一日为帝王,就要撑住这中州一日。

哪怕是用自己的血、自己的肉、自己的命去填,也在所不惜。

“好……我不一个人闷着了,我们出去走走……”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重新握住秦川。

日头升高了。

给两人脸上描出一道金边,微微有些刺眼。

秦川并没有问,这段时间里对方在想什么。

他只是轻轻转过头来,对着韩凛展开个熟悉的笑。

然后说:“我去拿件披风给你,春日清寒,还是注意点儿好。”

“好……”韩凛同样很轻,并没有转回头。

而是迎着日光,闭起眼睛。

任由涟漪般的笑容,荡开在脸上。

似春华绽放,亦如新生。

当门从里面被推开时,孙著、承安并承福、承喜,皆已在殿外恭迎。

循着规矩请过安,一动不动等待着下一步吩咐。

“你们下去歇着吧。”刚一开口,孙著就察觉到了不同。

过去陛下,即使笑得再开怀,也总透着一分冷。

可如今,语气虽是照旧,却少了孤寂森然。

听起来宛若涓涓细流、潺潺而下。

等在御道上的破军,一看韩凛来了,立马撒着欢迎过去。

飞扬的马蹄声落在宫墙内外,像极了山谷中不时撒下的小石块。

“看把它乐得!跟我平时亏待了这小祖宗一样!”

秦川走上前揽住缰绳,一把跨上马背。

高大身影顿时遮蔽了日光,在韩凛眼前投下一片荫凉。

跟着,他伸出手说:“上来吧!咱们这就出发!”

声音清澈的,好似雪融冰裂。

“好!”韩凛笑起来。

将手搭在秦川手上,任其将自己拉上马去。

对方怀抱,是那样温暖坚实,跟以前一样。

两条手臂分开环住自己,就像环住了整个世界。

“你费尽心思把我带出来,想好要去哪儿了吗?”

秦川迟迟不说此行目的地,就是想等韩凛亲自问出来。

这会子,对方既有了兴致,秦川便不再卖关子。

笑着一抖缰绳道:“带你去看中州的未来!”

韩凛思绪,在破军电光火石般的速度下,显然有些跟不上趟。

他拼命想着适才话里意思。

却不得不承认,自己猜不出来。

但看那小子笑得如此嚣张,想必问了也是白问。

还不如乖乖听凭安排,且做回“逍遥神仙”来得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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