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0章 调丹砂 长夜无月,心有千结

伴着个双掌合十、竹筷横夹的手势。

只听对方气势如虹喊道:“好啦,我要开动啦!”

说完搓搓手心,重又将筷子扎进面里。

挑起满满一大坨,不顾热也不嫌烫,就那么往嘴里塞。

边可劲儿扒拉着,边含含糊糊念。

“嗯……好吃好吃……真好吃……”

看着眼前人不拘小节的吃相,韩凛还是掉下泪来。

只不过这一次,他是带着笑的。

回忆起这些年,似乎没一日生辰是这般过的。

记得年纪还小时,每到二月初五,母亲都会亲自下厨给自己做长寿面。

殿里门庭冷落,只有母子俩相互倚靠的身影。

说不上热闹。

但有母亲陪着,也绝算不上冷清。

后来等自己长大了些,就不能时常进宫看望母亲了。

母亲便会在二月初五这天,托宫人捎来做好的长寿面。

哪怕路途颠簸,送到时已经坨了,自己也会把它吃完。

记忆里的面真香啊……跟眼前这碗一样……

再后来呢?

再回来,母亲就走了。

连只字片语都没来得及留下。

就被她终生仰望和依靠的夫君赐了死。

而那天,正是二月初四。

从此以后,自己再也吃不到母亲做的长寿面了。

连同生辰,也不再过了。

“想什么呐?快吃啊!这面可好吃了!”

秦川稍稍抬起眼,假装没看见那一行行清泪。

只一味劝着韩凛吃些东西。

心里却悄然盘算着,改变了原本回家的计划。

秦川很清楚,白日悠闲自在,抵消不了经年积累的苦楚。

只怕前头越是热闹,入了夜就越是难熬。

有人有灯有阳光时,一颗心是悬着的。

如同被来回击打的鼓面,静不下来就没时间多想。

可一旦夜色四合,惆怅借着黑暗围拢上来。

多年放不下的心事,便会卷土重来。

毕竟是那样痛、那样重的过往,怎会因着一两声欢笑,就乖乖撤退、再不来犯呢?

是而,秦川更改了之前打算。

他要带韩凛换个环境——

换个不属于任何人、任何身份的环境。

他要让韩凛发泄出来!

不管是痛苦还是怨恨,是愤怒还是迷茫,都要发泄出来!

这个包袱,韩凛背负了太久太久。

是时候找个人,一起分担了。

听着对面传来碗筷碰撞的声音,秦川停下手里动作。

仍是不抬头问:“怎么样?好吃吗?”

“嗯……好吃……跟以前一样好吃……”

大滴大滴的眼泪掉进汤里,韩凛也顾不得去擦。

他很感激对方体贴,能让自己借着这股虚出的热气,好好哭上一阵。

秦川当然知道,这话里的“以前”是什么意思。

不禁跟着酸了鼻子。

想着韩凛一路走来的艰难险阻、猜忌倾轧,心头似烧焦般疼。

好在这会子,其他菜也陆续上来了。

真是一道有一道的讲究,一盘有一盘的滋味。

两人就这样心照不宣地低着头,默默吃完了一桌子素膳。

看着筷子重新搭上碗沿,秦川出声唤来刚刚那名小二。

“劳驾开间客房吧,要宽敞点儿的。”

“得嘞,您稍等,小的这就去安排。”店伙计还是那样笑着。

直到这时韩凛才注意到,对方走起路来竟悄无声息,不得不说有两下子。

他抬头望向秦川,眼眶还是红的。

两颊苍白得有些不正常。

眉间如何都舒展不开的“川”字,像被刻刀深深凿进去一样。

韩凛开口了,音调又柔又轻,仿若一团抖动着的烟雾。

“谢谢你……”

他知道秦川不喜欢这几个字,但此景此景之下,自己只能想起这几个字。

他是真的想要谢谢对方——

谢这个傻小子,为自己做过的一切……

更谢,还没来得及发生的所有……

不出所料,秦川没有接茬。

而是调皮伸过一个懒腰,仰着半张笑脸说。

“哎呦呦,这一天逛的,我身上都僵了!过会儿,可得好好擦洗擦洗!”

这话正巧被返回的小二听个正着,忙不迭迎上来道。

“二位公子,房间给您备得了,请随小的上楼。洗漱热水一会儿就好。”

客房位于二楼靠里位置,很是宽敞安静。

屋内陈设清雅古朴,一经踏入便觉心神安泰。

恍若闹市街中幽幽一净土,飘飘然悬于红尘之间。

“烦请两位公子,先喝口茶歇歇,小的这就去给您备水。”

伙计语调婉转,如屋里散着的熏香。

“好,有劳了。”秦川看向桌上沏好的香茗,客气回谢道。

韩凛早已坐到桌边,一言不发望着身侧窗户。

若就这屋中面积来讲,那窗当真不小。

错落有致镂着花样不说,用的还是浅绿薄纱。

真是别出心裁、匠心独具。

“我把窗户敞开些吧,外头看着也不冷。”秦川随后走至桌边,向韩凛提议。

“好啊……”对方答得极淡。

嘴角的笑没等弯起,就归于了平静。

对此,秦川像是早有预料。

只擎着叉杆支起窗户,然后无声无息坐到了韩凛对面。

今晚这天儿真是难得,外面竟比屋里还暖和。

晚风透过窗扉吹进来,扑在各有心事的眉眼间,带去一阵短暂放松。

街灯渐渐暗了,路上行人亦少了许多。

偶有车轮响动,增加的也只有夜之静谧与心之寥落。

若有似无地叹息,自韩凛口中溢出。

还没等秦川听清,就化作青烟消弭在风里。

“公子,您的水来了。”这声呼唤来得真是时候。

不仅扯回了韩凛神思,更解了秦川当下困局。

无论心里憋着多少话,都得等洗漱完毕、诸事落定才好说。

几乎是飞一般的,他冲到门边。

从小二手里接过热水,又拿出不少赏钱犒劳。

惹得对方不禁高了几个调门,直向其连连道谢。

将热水分别倒进盆里,房间一角顿时变得烟雾缭绕。

秦川拿过搭在架子上的手巾,正欲开口叫韩凛。

就被对方先一步接过话头。

“你先洗吧,我想再坐一会儿……”

依旧那样轻、那样淡,期间没有回过一次头。

斩钉截铁的答允声,伴着衣带解开的轻响,搅动起角落中云山雾罩。

褪下一身红衫的年轻人,露出里面柳叶青色的单薄里衣。

当真别有一番清丽俊逸。

蘸了水的手巾,游走过每一寸肌肤。

皆是不知疲倦的刚硬与结实。

跟他眉宇间凝聚着的体谅和疼惜,放在一起看,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直到整张脸膛没入水里,坚毅随着尘霜被一并洗去。

秦川才彻底露出了,那慈悲而脆弱的微笑。

是的,他必须撑住……

撑住自己,更撑住韩凛……

不多时,熟悉呼唤重回韩凛耳边。

他微微转过头去,却见秦川青衣丽丽、浅笑嫣嫣。

对着自己道:“趁水还热着,快去洗吧……”

那语气,像极了平时自己哄对方的样子。

“嗯,好……”韩凛感觉自己笑了。

自踏进这间屋子以来,这还是他第一回笑。

起身时,恰好伴着秦川落座。

借由余光,他看见那傻小子正端起壶来斟茶。

一瞬间,草木清新之气就替代了香薰,萦绕在彼此身前。

缓缓饮过一口醇香,秦川探过身,将窗户又撑开些许。

他把手臂支在窗沿上,出神地往天上瞅。

一片片薄云被风吹着掠过苍穹,其中千变万化自己却半分做不了主。

好似无常命运拿捏起凡人来,总是那么游刃有余,不费吹灰之力。

“在看什么呢,这么认真?”韩凛边擦着脸,边从屏风后头绕出来。

碎发湿湿贴在面上,双颊泛起微微的红。

更显其冰肌玉骨、绝世姿妍。

鹅黄色里衣领口处,沾了圈不浓不淡的水印儿。

随着滑动的喉结,稍稍起伏。

一双明眸顾盼流转,却说不上是喜是悲。

“哦,没看什么,就是瞅着那云怪有意思。”秦川没把心里想象告诉对方。

他不喜欢那个意象,太多愁善感了,一点儿也不像素日的自己。

“只可惜,今晚没有月亮……”

韩凛走到窗下向外眺望着,语气有些惋惜。

“月亮会出来的!”

这不知从哪儿冒出的话,把秦川自己都惊了一跳。

忙推着桌上另一只茶杯,转换话题道:“坐下喝口茶吧,累了一天了。”

还是那般浅淡乖顺地应答。

韩凛坐到椅子上,双手捧过茶杯,慢慢喝了起来。

只是那对眼睛,始终不敢太过正视秦川。

他怕。

怕眼底寂寥荒芜,会透过目光侵染面前之人。

这傻小子,已经做了那么多、那么多。

自己实在不想,再让情绪影响对方。

可脸上那仓促敷衍的笑意,又怎能瞒过爱人眼睛呢?

望着眼前这张空白到苍茫的画卷,心已然痛到了极点。

只不过,现在还不是着急的时候。

只要这屋里灯还亮着,韩凛就会一直披着那层伪装。

窗外传来几声打更的梆子响,引起巷子口不大不小一阵犬吠——

夜已经深了。

韩凛搁下手里茶杯,装作不经意提道:“我有些困了……”

“好,我去铺床,咱们早些安置。”秦川应着。

话刚说完人就到了榻前,三下五除二展开被褥,招呼其过来躺下。

韩凛站起身,步子静悄悄的。

像坟前燃起的香。

等他飘荡着躺进床榻里侧,由秦川为其掖好被角,再准备去放窗户时。

韩凛才说出了熄灯前,最后一句话。

“别……我想等月亮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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