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这片水的样子,与以往见过的江河湖海,并无太大不同。
除了越往里划,就越深浓的青绿之外,实在没什么特别之处。
为此,吴汉还特意盯着水面瞧了很久。
竟连个长相稍微奇特的神兽妖物,都不曾见到。
就更别提,传说中的夜叉跟水鬼了。
邓禹好奇地俯下身,慢慢将手伸向海面。
感受着水流穿过指缝时,带来的凉和软。
这感觉,总让他想起妻子的发丝。
至于寇恂,显然对远处依稀可见的群山更感兴趣。
用手指着那堆重叠起伏,问萧路是不是梦蝶山。
萧路笑着点点头,回答句“是”。
寇恂又问起,迷津海与梦蝶山之间的距离。
这回,萧路笑着摇摇头,说没人能算得清楚。
贾复离划船的袁老汉最近,按捺不住心下疑惑。
尝试问道:“大爷,您平常就在这里打渔吗?”
不知为何,一上了船大家嗓门就大起来。
一句话说完,犹如天边闷雷滚过。
“有时候吧!”老人停下嘴里哼唱的歌,回答道。
“这里的海物啊,可都是宝贝!有的吃了能治胃病,有的抹了能防冻疮!还有的啊,捡出特定部位佩戴,可不招蚊虫鼠蚁!”
一番话说的贾复,不觉大有意思。忙上赶着追问:“那昨晚上吃的鱼,有什么功效?”
“哈哈哈,哪有什么功效!”老汉笑得很豪迈,仿佛巨石滚落山巅。
“就是附近溪里捞的寻常物,哈哈哈哈哈!”
在旁众人,也陪着一起笑。
吴汉还不忘抽空打趣两句,说其想得倒美,竟敢拿神物泡饼就汤。
果然,再度引来阵欢声笑语。
值此其乐融融之际,没有人注意到老人眼神,渐渐沉了下去。
如一口枯了千年的井。
同时,船也不自觉地越走越慢。
还是萧路,首先觉察到异常。
但瞧之前,去往同一方向的涟漪。
现在却围着瓠舟,绕成一个个圆圈。
从外到里集聚起力量,不停往内收拢着。
似要将这些不速之客,牢牢困于迷津海中心。
照理说这样大的阻力,袁老汉作为执浆人,不该全无感觉。
可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依旧那么划着。
拨开水面的速度,没变快也没变慢。
只不过嘴里哼的调子,越来越激昂慷慨。
像是与这海波,做着某种心有灵犀的呼应。
“大爷,这是怎么回……”
一向沉稳的邓禹也摸不着头脑了,开口便想询问。
不料被萧路一个抬手拦在身后,看着兀自划桨的老人家,摇了摇头。
眺望远方的寇恂,忽然喊道:“你们看,起雾了!”
边喊,边指向梦蝶山深处。
好像那雾并非从海上升起,而是自山巅冒出来的。
如同山神懒洋洋呵出一团白气,眨眼间便包围了整条小舟。
雾气聚拢的速度,比几人想象中要快上许多。
当萧路再回身望过去时,袁海面目已经模糊起来。
只剩嘹亮到癫狂的笑声,回荡于这迷蒙雾海间。
“哈哈哈……世间迷津皆有因果,舍身舍念方成逍遥……哈哈哈哈哈哈……”
没过多久,竟连这笑也消失了。
萧路五人同在一艘船上,却全然看不见彼此。
甚至,听不到其他人发出的声响。
这感觉,就像……就像……得了白色的盲症。
剥夺掉视物能力的同时,还一并堵住了众人耳朵。
萧路很想试着挪动身体,或是提起手臂。
可无论怎么努力,一切皆是徒劳无功。
他放弃挣扎,转而将目光投向眼前,不辨首尾的苍茫。
于此一瞬,参透了关于迷津海的真相!
那些隐匿于传说和记载中的夸张描述,确有真实一面。
然而所谓水中妖魔、夺魂拿命,并非有其实体。
而是各人心里的“贪嗔痴”和“有所求”。因着各自业障,变幻出考验幻象。
恐怕,只要一朝看不破迷障,一朝就离不开这迷津海。
而舟上的人,但凡有一个还沉溺幻影、深陷其中,船浆就无法向前划动。
“对上了,这下全对上了……”萧路一边想着,一边在心中自语。
“怪不得方圆千里,只得袁海一人能渡迷津……唯因其是真正参己、参人、参天地的自在精魂……”
“不通执念、无有挂碍……当然无业可消、无障可破……”
就在他想通关窍的当口,其余四人已陆续陷入迷雾。
难以脱身、无法自拔。
他们皆非贪婪之人,对人对事亦无过多愤懑不满。
唯有一个“痴”字悬在心口正中,却是最难看破的执著与坚守。
邓禹眼前的雾,飘着飘着就染成了粉色,循环往复间还夹着淡淡花香。
邓禹熟悉那香气。
是后山上,每年都按时盛开的武陵花。
延着记忆,一树树芳菲如次第拉开的幕布般,胀满了邓禹眼帘。
他不由自主地往前踏出一步,随即认出自己正身在后山之中。
周围春和景明、姹紫嫣红。
晨曦明亮而温柔,熏得鸟儿懒洋洋的。
一只小虫好容易爬到草尖上,立即就掉了下去。
可它没有过多停留,马上又巴住另一株草,向上开始攀登。
邓禹笑了,却不为目睹这有趣一幕。
而是因为望见了远处,立在花下轻抚桃枝的妻子。
手里还牵着峰儿。
等一等,峰儿旁边好像还站着个孩子!
看样子是个女孩儿,比峰儿要矮上一头。
圆头圆脑的样子,可爱极了。
却因背对邓禹的关系,瞧不清孩子样貌。
逐渐多起来的笑声,先一步传到耳中。
他看着那女孩儿,边笑边往妻子身旁挪去,直至攥住石榴红裙。
妻子呢,亦轻轻搭下手来,慈爱地抚摸着孩子发顶。
邓禹终于忍不住了!
三步并作两步,朝着妻儿奔过去。
呼唤声响彻山间,引得前方三人齐齐回头来瞧。
“爹爹!”男孩儿语气里满是惊喜。
脚下步子,真是一点儿不输其父。
那个小女孩儿则跌撞着跟在后头,跑得不很利索。
朝前伸展的胖胖手臂晃悠着,活像两节白嫩脆生的莲藕。
妻子叮嘱紧跟在后,不断喊着“慢点儿,慢点儿”。
裙裾飞扬在山坡上,好似贴着绿茵掠过的红云。
峰儿最先跑到邓禹面前,一把抱住了腿。
小女孩儿姗姗来迟,接着一记趔趄,眼看就要摔倒。
还好邓禹眼疾手快,只一个躬身抬臂,便稳稳托住了女孩儿。
随着这粉团儿似的瓷娃娃被举到半空,邓禹总算听清了,那奶声奶气的轻柔呢喃。
“爹爹!爹爹!是爹爹!”
这时,妻子也赶到了。
一手捧着心窝,一手擦着汗道:“峰儿,林儿,下次不许再这么跑了,知道吗?”
循着这句话,邓禹想起“邓林”这个名字,正是当年他与妻子约定好的——
生男孩儿就叫邓峰,是姑娘便唤邓林。
没想到,两人渴盼多年的儿女双全,竟以如此方式出现了……
邓禹不禁悲从中来。
是啊,因为太完满了,才让他在陷落前一刻,看穿了这蒙在眼上的虚幻假象。
邓禹将女孩儿轻轻放回草地上,抬头看向面前妻子。
她还是跟记忆中一样美。
丹唇轻启、浅笑嫣嫣,眉目慈爱如观音。
“你看,这儿多漂亮啊……往后咱们一家人一起,生活在这里……好不好……”
真的,她连祈求都好似在诵经,让人根本不忍拒绝。
孩子们一左一右扒住邓禹两条腿,又跳又笑地催促自己爹爹答应。
峰儿还说山坡后面有间屋子,足够四口人在此安居。
“是啊,这里的确很好……”邓禹闭起眼,抱着幻境中的妻子流下泪来。
“可身为军人,职责未尽、任务未完……怎能流连空幻温存,置家国天下于不顾呢……”
说完,他重新睁开眼睛。
以定海神针般的坚毅,驱散了环绕周身的致命迷惘。
邓禹走了。
向着那片来时的山坡,头也不回地走了。
哀婉啜泣与悲痛哭嚎此起彼落,像身前越刮越猛的风。
泪水怎么也停不下来,让邓禹几乎看不清前路。
但他仍是半分犹豫没有,坚定着朝前走去。
一如接下使命时,那样义无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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