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0章 归去来 红尘孤苦,言何救赎

寇恂这儿的天色,跟他们不一样。

是晚上。

一弯新月挂在天边,照得地上很暗。

尤其是他站的这块地方,有廊檐挡着,借不到什么光。

愈发压抑沉闷,让人透不过气。

这是寇恂与吴汉,一起入军营的前夜。

他不知道,该怎么跟父亲母亲告别。

嘱咐交代的话,早已不知说过多少遍。

他们乐呵呵讲着,自己笑嘻嘻应着。

却依旧难掩,平静下得不舍。

寇恂深吸了几口气,将表情调整到一个自认合适的程度。

这样就可以了吧?

进去时别太着急,尽可能表现自然些。

陪他们说说话、喝喝茶,如果时间允许,还能陪爹爹下上两盘棋。

“哎,刚烧得的开水,小的这就给两位老寿星上茶!”寇恂将笑堆得满满当当,提着壶推门进屋。

口里吆喝声,比饭庄伙计还要热情十分不止。

他先走到父亲面前,壶把儿一抬,壶嘴儿一歪。

霎时间茶韵悠然、花香四溢。

“嘿,上好的茉莉龙珠,您老慢用!”

接着转身朝向母亲,样子可谓毕恭毕敬。

只是那笑愈加调皮讨好,还不等说话,对方就乐没了眼睛。

“哎,刚沏的九曲红梅!浓郁鲜醇、柔和爽口,您老尝尝?”

最后才回到下首位置,给自己倒了杯素日最爱的铁观音。

一时间屋里香气,真是比茶叶铺还杂。

伴着青烟袅袅,搅扰起一室温馨。

寇母照旧乐乐呵呵,端起杯一口口抿着。

话语许是沾上热气的缘故,听在寇恂耳里也暖洋洋的。

“东西都收拾好了吗?没落下什么吧?”

“嗯,都收拾好了!您放心就成!”寇恂答得很自然。

但一直紧握的双手和笔挺的脊背,还是出卖了他。

寇母点点头,挣扎着还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处开口。

寇父见状,怕寇恂心里头记挂,赶忙接过话头:“去了那边儿,好生照顾自己,家里不用你操心!”

“哎……”寇恂一一应着。

以往清冽的铁观音,此时含在嘴里,却是越品越涩、越喝越苦。

寇母强打起精神,很想将这份尚未沾染酸楚的温情,继续下去。

“是啊,你爹跟我能照顾好自己,不用总挂着!”

“既然当了军人,就要时时事事以朝廷和百姓为先!”

寇父一面点头,一面拍着寇母搭在桌上的手。

“咱们寇家出去的孩子,一定要对得住天地良心!”

“是,孩儿记下了!”寇恂领命拜过,忽觉肩上似有千斤重担。

寇母还是忍不住哭了。

边啜泣着拭泪边念叨起那些,憋在心底许久的叮嘱。

“天冷了想着及时添衣服……出门在外,别跟人家起冲突……一定记着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母亲念了很多也很长,寇恂皆仔仔细细应下。

一字不漏、半分不差。

只是应着应着,自己也有点儿想哭。

彼时他还很年轻,还没习惯别离。

寇父难得没有去拦,而是等到妻子说完后,才接下去。

“自古忠孝难两全,你这一去可要用心办差!”

压抑地痛哭,自寇母衣袖间爆发开来。

听着真比腊月里的夜风,还要凄凉。

虽说如今中州承平日久,鲜有战事和出兵。

但这些年南北势头看下来,谁还能不明白呢?

尤其是自愿送孩子当兵的人家,比不得只顾关起门来朝天过的小户。

其中大情大理,多少还是懂些的。

寇恂看母亲哭得实在厉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呜咽道:“爹娘养育之恩,孩儿今生无以为报……请二老,受孩儿一拜……”

岂料这一举动,可急坏了堂上寇父寇母。

两人连忙七手八脚去扶,边扶寇母还边说:“唉,人上了年纪难免爱哭,娘就是需要时间适应……”

“只怕这日子一长啊,你在家久了我们还不习惯呢……”

顺着对方的话,寇父好歹挤出个笑模样。

拍着寇恂肩膀,安抚道:“是啊是啊,古语既然都说,察其始而本无生……咱们这些人,有什么可强求呢……”

原本满心愧疚的寇恂听到这儿,陡然反应过来。

印象中父亲虽颇识些字,没事儿亦爱读读诗词,可从未有人听他提起过《庄子》。

不,眼前这个地方不是家!

自己也不是刚入军营的寇恂!

雄鸡三唱,天下大白。

一杯茶还没凉透,日光就升到了半空。

而这曾以豪言壮语,敬迷津海的中州汉子,只装作什么都没发现。

坦坦荡荡拜别幻境中的父亲母亲,推开屋门走了出去。

外头晴光耀目、旭日东升。

还有吴汉,唤自己一起出发的呼喊……

同样的光,也出现在了萧路眼前。

只是没那么多、没那么亮。

小小一粒,像长明灯的灯蕊。

吟诵自那光下传来,是意料中的谶语箴言。

琴箫和鸣叹你痴,恒辉空照竹丝丝……待到朱雀接玄武,便是参落商守时……

循着前方若即若离的声音,萧路走了过去。

每踏出一步,脚下皆有涟漪泛起。

碧色波纹荡漾开去,带着更漏似的滴滴答答。

像泪,更像血。

渐渐萧路看清了,那盏灯下确实守着个人——

是他自己,正对着秦淮的往生牌位。

萧路并没因此多做停留。

他默默走到自己身后,跟随步伐停止的,还有那阵轻响。

蓦地,幻象中的萧路说话了。

嗓音跟本尊一样清冷动听。

“这个结局,其实你一早就知道,是吗?”

起初萧路只以为,这话是对前方神龛说的,所以并未答言。

等了片刻才发现,幻影问的其实是身后这副实体。

随即点点头道:“是啊,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他将目光从恒辉上移开,落在眼前坐着的人身上。

却见幻境中的萧路一袭青衣,身姿挺拔如修竹。

手边既无佛珠,也无木鼓。

只这么盘腿坐着,望向不远处那块牌位,似在参悟什么。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另一个自己开口了。

语气很平静,像梦里挂着的弦月。

“早在,他把玉佩交给我的时候吧……”

萧路回忆着,脑海中画面纷乱。

“只是当时,我还不能确定……”

“呵呵呵,还真早……”坐着的自己笑了,宛若天阙飘起一场鹅毛大雪。

萧路很想解释点儿什么。

很奇怪,如此旺盛的倾诉欲,他自问还是第一次。

可根本不等其发出声响,另一个萧路转而道。

“如果早知如此结局,你还会不会离开草舍?会不会入秦府为师?”询问声很轻,犹如微风穿过竹林。

这次,萧路没有马上回答。

他很清楚眼下种种皆为虚幻,却并不急着参破离去。

只因这些问题,他自己也想弄明白。

萧路走向另一个自己身边,缓缓撩衣而坐。

在与对方持平的位置上,他看到了那支竹笛,好端端供在牌位前。

拿长明灯一打,有种黯淡得柔和。

比落花还乱的笑,出现在脸上。

如同点燃了另一盏恒辉。

他从腰间取下支一模一样的竹笛,横在膝上抚摸起来。

目光若溪水流淌而过,仿佛时间涤荡下的年月。

“为什么不会呢?”原本肯定的回答,倏忽就成了新的疑问。

送回身旁,另一个自己耳边。

一汪比清雪还要苍白的浅笑,铺满了那张脸庞。

“可你本就是个无根无芽之人……何必非要,陷红尘这趟浑水……”

“因为我想,为自己活一次。”萧路答案很坦诚,连声音都大了。

呼吸间,带着不可置疑得决绝。

似乎并不是在说给那抹幻影,而是说给前方的牌位听。

“呵呵呵,活一次?”身边幻象又开口了,凄凉里透着嘲讽。

“就是这样活的吗?守着孤灯、抱着牌位,直到老死为止?”话毕,他转过头。

由于光线太暗 ,萧路看不清对方表情。

却能感觉到,潜藏在阴影下的怨恨和刻毒。

“这样活,又有什么错呢?”他显得很耐心。

一面用手按出《长相思》的曲调,一面把笑换回与秦淮在一起时,那种惬意欢畅。

“什么错?”另一边坐着的自己,更加癫狂了。

惨笑揉皱衣衫、打散发丝,使他整个人看上去,像极了暴雨疾风下的枯荷败柳。

剧烈的呛咳声,更加重了这份颠簸与残缺。

一丝鲜红,自嘴角洇出,滴在浅青色衣领上。

“哈哈哈,用一世独守孤清,换一时温存缠绵……你还敢问我这有什么错……哈哈,哈哈哈……”

幻境里的自己笑着咳着,面容扭曲得妖异而鬼魅。

萧路又听见了更漏声,一滴一滴越来越快、越来越重。

然而这方向,却直至对方心府。

他深深凝视着面前之人,悲悯之色闪烁眸中。

额间白毫一点,清寒光明,可照世间万物。

发端于地狱深处的凶狂,还在持续。

对方竟连眼睛和耳孔,都流出血来。

模样比传说中魍魉妖魔,还要惊惧可怖。

萧路叹息着,望了那人一眼。

他知道,这是自己的心,在给自己否定。

他并没有说实话。

尘世里的谎言,或许能骗人骗己,却独独瞒不过迷津海。

“呵呵呵……”萧路不知第几次笑起来,样子颓然。

全然没了起先那份镇定自若。

他笑。

笑自己一早读通了规则,却仍在试图自欺欺人。

真真掩耳盗铃、欲盖弥彰。

这片虚妄本就由他一手创造,难道还指望,有谁来救苦救难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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