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寒霜重,月色如雪,洒在窗棂上,映出一片清冷的银辉。虽然答应了阿离乖乖休息,才过四更天,萧弘就咳醒了。睡在一旁的小小似乎是在睡梦中听到了声音,辗转着翻了个身,小手无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衣袖。萧弘心中一紧,生怕惊醒了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见她又睡沉了才松了口气。
浑身的热度似乎退去了一些,但胸中的闷痛却愈发清晰。每一次沉滞的呼吸都仿佛带动着一柄钝刀在胸腔里缓缓翻搅。他试着撑起身子,却牵动了旧伤,额上霎时间就疼出了一层汗来。
这伤一发起来,夜里总要比白天难熬。入秋后京城天气湿冷,阴雨不断,他早就有些不适,只是朝中事多,一直没太在意。程老军医曾念叨过好多次,他也没放在心上。没想到这次发作起来,竟比以往都要厉害。按着胸口喘息了片刻,他长呼了口气,侧过身轻轻抚摸了一下小小的脸颊,听着她熟睡中的呼吸声静静出神。
当初率兵驰援京都时他就想到过或许会有此一朝。如今落得被困京中,他也并不后悔,只是心中的寒意越发深重。天子尚未撕破脸面,并不是手下留情。而是因为阿离及时赶了回来,利用使团遇袭,盟书遗失一事,令京中文武担忧达钽人再杀过来,只能极力保他。否则那一日等着他的绝不会仅是囚困府中而已。
借着透窗而入的微光,他看向自己的掌心,常年握剑的手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硬茧。那一日与师叔的对话犹在耳边。
“还记得自己为何执剑吗?”
“为天下。”
“四海升平是天下,血雨腥风亦是天下。如今这天下让你失望了?”
“有人说,青天白日之下,该是人人都能安居之地。这天下不该如此。”
“天下不该如此,但它确是如此。这朝廷让你失望了?”
戍边守土十一载,他曾看着无数的将士倒在面前。弟兄们舍生忘死护住这片天地,才初见安定,天子就不顾内乱未平,外敌环伺,执意换将裁军。而朝中百官沉溺于安逸享乐,事不关己者有之,借机谋权者有之,落井下石者亦有之。真正为国为民谋求长远的不过寥寥数人。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临兴太远,北地的风吹不到这里。高位上的人们对那里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他如何能不心寒?
晨风微冷,窗外的枫叶簌簌作响,仿若雨声。静坐良久,不知不觉天已经大亮了。一声稚嫩的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萧弘转头看去,小小刚醒,正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扯着盖在身上的小被子。
小家伙软软糯糯地叫了一声“爹爹”,朝他伸出双手,“抱。”
两岁的孩子,话都还说不利索,不懂那么多事情,也没那么多烦恼。小小正是粘人的年纪,昨夜死活非要赖在这里,不肯和方婶回去。他拿她没有办法,便就让她在这睡了。小家伙明显睡得不错,一觉醒来精神十足。萧弘把她抱进怀里,亲了亲脑袋,又亲了亲小手,惹得小家伙直笑。用心养了大半年,这小家伙被养得结实了不少。胖乎乎的小胳膊小腿小脸蛋,一笑起来浑身颤悠。怕她着凉,萧弘又拿被子把她裹了起来。看着她被裹得像个小花卷似的模样,萧弘终于扯扯唇角,露出一个微笑。可这被子好像有点湿啊……
韩宗烈来时,小小正因为尿床被方婶连人带被子一起端走。小家伙显然不大高兴。缩在被子里,连头都不露。这两天韩宗烈无比暴躁。顶着张黑脸,也没去逗她。自顾自拉了把椅子,在萧弘床边坐下。
“他怎么样了?”萧弘问。背上的刑伤依旧疼的彻骨。胸中闷痛,咳喘不止。这一病,他身上的力气都散了,心底的怒气也跟着散了不少。那日校场上他亲手执起刑鞭,直到此时掌心仿佛还存留着那份冰冷的温度。他不止一次问过自己,怀安到底怎么会误入了歧途。是否是自己太过严苛,才让他明知犯错还一次次隐瞒。还是……落雁滩后他也有了心结。
想起那天的事情萧弘心中还是有气,连齐怀安的名字都没说出口。然而就算不说,韩宗烈一样知道他说的是谁。
他怎么样了?韩宗烈心说我还没问你怎么样了呢!
“你打得虽狠,也都是些皮肉伤,没伤到筋骨脏器。只是够他疼一阵子。”韩宗烈烦躁的搓了搓脸,顿了一下,又说:“你让我带的话,我带到了。他愿意留下,再从行伍开始。”
萧弘闷闷咳了一会儿,拢了拢披在身上的大氅,“既然罚过了,他也愿意从新开始。这件事情就算过去了。以后谁都不准再提。“他说着拍了拍宗烈的手臂,“难为你了。”
韩宗烈这辈子都没这么憋屈过,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他明白,萧弘一直把怀安当弟弟。这整件事情,最难受的其实是萧弘自己。
皇帝命暂驻京畿的十万镇北军自成一军,由韩宗烈统领。意思再明显不过,是要折了他的左膀右臂,让他无兵可用。以萧弘现在的处境,换做旁人,定会明哲保身,暂不来往。然而韩宗烈不是旁人,他是跟着萧弘一起出生入死多年的弟兄。接到诏令,他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硬忍了一夜,实在忍不了了,一大早就跑来了广宁王府。本来满腔怒气无处发泄,谁知这一句“难为你了。”猝不及防地差点让他飙泪。
萧弘从没见过宗烈委屈成这样,心里也不好受。怕他冲动,又嘱咐道:“这两天朝中的事情不要与将士们多说。营中一切都靠你了。”
“我明白,我只心里……”韩宗烈说着声音一哽,双手握拳,站起来跺了两步,“将军,皇帝老儿让我们自成一军,这他娘的啥意思?这些年你为守住疆土流了多少血,出了多少力,弟兄们都看在眼里。落雁滩那次,援兵不到,你带着弟兄们背水一战,差点连命都没了。狗皇帝就这么对你?!想给咱弟兄们拆巴拆巴化整为零?整得挺聪明啊?当别人都是傻蛋呗?!弟兄们都是跟着你出来的。我们不是镇北军了吗?”
镇北军这三个字对于他们这些常年戍边的人不仅仅是一个番号。他们中的许多人早已把这三个字溶进了自己的骨血,成为了不可割舍的一部分。他们是镇北军,从来没有变过。天子的诏令来得毫无预兆,将士们没有丝毫的准备,那面白马战旗就在营中落了下来。如今也只能指望韩宗烈稳住军心了。
“我再想想办法……”
萧弘说着忽然咳得厉害。韩宗烈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半天才想起倒杯水来。萧弘勉强喝了两口,狠狠按着胸口,极力隐忍着,半晌才捋顺了呼吸。
“将军…”那日鞭刑之后,韩宗烈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见他咳成这样,忍不住说道,“你脸色实在不好。”
萧弘点点头,“我知道。”
“你光知道管个啥用?”韩宗烈心里又是一阵无名火起,眉毛都要打结了。
萧弘看着他一幅不知所措的样子,轻轻笑了一下,“还死不了,看把你吓的。”
“这些天你先别总往这边跑。”萧弘说着屈指按了按眉心。发热使得他昏昏沉沉一阵阵发冷,强打起几分精神,才继续说道:“皇帝要折我羽翼,我倒不怕他对付我。可如果……你在营中,我才放心。”
这话让韩宗烈心里又是好一阵难受。
“别垂头丧气的,现在还没到那个时候。”萧弘说着又是安抚般地一笑,“回去吧。”
韩宗烈使劲搓了把脸,应了声“好,听你的。”扭扭脖子,挺了挺腰板,起身告辞。
韩宗烈的身影消失在回廊转角。萧弘终于支撑不住,攥紧胸前的衣襟,咳喘着合上双眼。高热又起,他昏沉得厉害,却不想再睡过去。力不从心的感觉让他心里憋闷得厉害。硬熬了一会儿,再睁眼时,只见鱼鳞状的云朵已铺满天际。天欲雨,云卷云。过不了几日,京中又要有风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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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郁离没算到父王会回到京城。他这一回来,原本想要晚上再去看看萧弘的计划就不得不取消了。对上亲爹那张气到发黑的脸,她也只能留在府里,把去北境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七七八八交代了个清楚。
等她说完,沈洵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哥哥没事,只是受了些轻伤。怕回来不安全,只得先留在苍州。盟书也在哥哥那里。”怕父王担忧,沈郁离又补充了一句。
沈洵半晌不语。事到如今,他最先想到的是他早逝的发妻。他曾在她离世前发下重誓,不惜一切护儿女周全。谁知一生谨小慎微,举步维艰,最终还是引来了猜忌。明明已经还政于朝,皇帝却仍是动了杀心。
只听阿离将这些天的事情复述了个大概,沈洵已是心惊胆寒,沉默许久才说道:“欺上瞒下,假传消息,阿离,这是欺君之罪啊。”
“可是……若不这样,又能怎么办呢?”
沈洵无力地摇了摇头,“让为父想想。”
“父王……”
沈郁离知道现如今已经不是能犹豫不定的时候了。她心里着急,还待再说些什么,沈洵却疲惫地打断了她,“让为父再好好想想。”
新年新惊喜,提前更一章(本来想双更的。)祝小伙伴们新春快乐,巳巳如意。[橙心]
大过年的,小红憋屈、委屈,又郁闷,活不起了……[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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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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