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了。天空一片阴灰,辨不清时辰。血液的流失很快带走了全身的温度。萧弘喘息着咽下喉中的血,抬头看向霍铮。
他长大了,身高在许多年前就追上了自己,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谎报年纪混入军营的孩子。那双平日总含着笑意的眼睛里此时充满决绝。相识数年,这是他第一次违背命令。
萧弘狠了狠心,手指握住腰间的剑柄,用力将他推开。
霍铮反应不及,向后踉跄了两步。只听仓啷一声长剑出鞘。萧弘手中冰冷的剑锋直指向他面门。
“走!这是军令!”
沙场之上形势瞬息万变。达钽人的马蹄声近了,不能再耽搁下去。从军多年,萧弘早已有了战死沙场的觉悟。他已无力再战,但他不能让兄弟们陪着他一起赴死。他们必须走。
世人只道武安侯萧弘军功赫赫,杀伐果决,但镇北军的将士们却知道他其实是个温柔的人。不拿剑的时候,他会去探望烈士的亲人,照顾受伤的弟兄们,有时还会在营中吹奏一首边塞的曲子。霍铮跟在他身边多年,素来与他亲如兄弟,哪曾被他用剑指过?看着萧弘咳喘着,唇边又溢出血来,霍铮心里又痛又急,上前两步,以胸膛抵上了萧弘手里的剑锋,“我不走!就算你砍了我,我也不走!”
“你……”
没等萧弘再说什么,达钽人已经追了上来。箭矢再次袭来,刹那就到眼前。沉重的伤势让感官都迟钝了许多。萧弘下意识侧头躲闪,箭尖还是擦过了眼角。他左眼的视野中霎时只剩下血红一片。尖锐的剧痛如钢针刺入头颅。他痛哼一声,再也支持不住,手中长剑坠地,人紧跟着便倒了下去。
“哥!”霍铮一惊,连忙冲过去将他护住。那箭只是擦过,眼睛却是人身上最脆弱的部位。垂落的发丝遮挡住了他的侧脸,霍铮一时间看不清他伤得多重,只见鲜血如泪般顺着他眼角滑落,在脸颊上划过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巫仑奇禄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寒芒,带着达钽血卫如猛虎扑食般奔袭而来。
齐怀安远远看见萧弘中箭,拼了命地想要带人冲过来,却被巫仑崇光的人马拦住了去路。
冰封的玄水上,血战瞬间爆发。铁骑营的将士们调转马头迎上了达钽血卫的弯刀。镇北军兵力不足,萧弘身边的人马远少于围攻上来的达钽精兵。将士们虽视死如归,临危不惧,但达钽血卫也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
霍铮想要将萧弘扶上马背,达钽人却已经围了上来。弯刀闪着烁烁寒芒直冲他们劈来。情急之下,霍铮硬是侧身挡在萧弘身前,用身体挡下了一刀。两人一同跌倒在地。
尖锐的疼痛让萧弘清醒了一瞬。霍铮肋下的血色和北风中浓重的血腥气刺激着他的神经。身旁不停有人倒下。血液在玄水的冰面上肆意流淌着,与不断飘落的雪花融在一起,又再凝结成冰。嘶吼声、马匹的嘶鸣、金铁相击的铮铮声震得他耳朵生疼。惨烈的厮杀中,无人注意到已经裂纹密布的冰面在马蹄不断的践踏下再次发出了瘆人的脆响。
将士们的嘶吼声回荡在落雁滩上,“镇北军,同生共死!同生共死!!”
达钽血卫将他们围在一处,却没有再攻击。巫仑奇禄下马走了过来。
萧弘狠狠咬住牙关,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去拾起他的剑,但却又一次摔了下去。大量失血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肺中像是灌了冰,呼吸越来越艰难,甚至痛感都逐渐开始麻木了。周围再次传来清晰的咔咔声。冰层轻微震动了一下。霍铮不顾伤势,举剑向巫仑奇禄冲去,又被他一刀砍倒。明暗不定的视野中,萧弘看到巫仑奇禄走了过来。他默默伸手握住了埋入自己左胸的那只羽箭。这一战,可以死,却不可以败。他们身后是手无寸铁的百姓。无数的将士们都已倒下。他不能让他们的血白流。
巫仑奇禄再次打量起面前的杀子仇人。年轻的大晏武安侯低垂着头颅,艰难地喘息着,看上去像是雪地里垂死的雁。他手中的弯刀已经高高举起,就要落下的瞬间,萧弘忽然抬起了头。
那双黑如夜空的眼睛中一片大义赴死的决然。五指骤然收紧,萧弘拼上了最后的力气,生生拔出射入左胸的箭,合身扑上,狠狠插入了巫仑奇禄颈侧。惊呼声中他们脚下的冰层发出一声巨大的裂响,冰面瞬间破裂,周围的人们一起坠入了冰水之中。
南岸带着主力大军在达钽骑兵的围攻下苦苦坚持的薛皓、韩宗烈他们听到裂冰的巨响也都注意到了这边的战况。眼见无数镇北军的将士们和达钽人一起落入水中,韩宗烈暴吼一声,一拉马缰就想杀出重围赶来救人。然而才冲出几步远,他又勒住了马。萧弘将主力大军交给他和薛皓,就是把将士们的性命都交到了他们手上。敌我双方兵力悬殊,镇北军已经死伤无数,全凭他和薛皓互相配合才能坚持至今。他不能走。
韩宗耀看出兄长的犹豫,朝他大喊一声,“这里交给我们。哥,快去帮忙!”
韩宗烈回头看了弟弟一眼,不再迟疑,招呼了身边数十人,拼死杀出重围,向着萧弘那边赶去。
论水性,霍铮在镇北军中是排的上名号的。但重伤失血让冰冷的河水仿佛更冷了。寒意如利刃刮骨,他的身体在疼痛中逐渐麻痹,四肢使不上力气。冰层顺着之前密布的裂纹碎成了无数块。霍铮拼上全身的力气拉住萧弘,把他推上了冰面。他试图挣扎着自己爬上来,随着又一声冰层破裂的脆响,他的身体猛地一沉,向下滑去。生死一瞬间,突然有人拉住了他。
霍铮抬眼去看,只见萧弘卧在冰上,硬拼着最后一丝清明,死死抓住了他的手。
萧弘早已是强弩之末了,此时还能清醒着已经是个奇迹。他想要把霍铮拉上来,却再也没有力气。鲜血随着他一次次不顾死活地狠命用力自伤处汩汩流出,在他身下的冰雪上汪成一泊不断扩大的暗红。
霍铮颤抖着嘴唇喊了声”哥……”泪水静静流淌下来,在他脸上凝结成了冰。河水极冷,两人都已经几乎失去知觉了。萧弘却仍逼迫着自己紧紧抓住他,不肯放手。
周围似乎静得可怕。冰裂的声音再次传来,仿佛细针穿透耳膜,霍铮的身体再次滑入水中。
绝望中,萧弘喉中发出一声像是痛极的呜咽,又像是野兽重伤垂死时的嘶吼。血混着泪再次自他受伤的左眼沿着脸颊滑落。意识随着失血逐渐抽离,他忽然控制不住般咳呛起来,血不断涌出唇角,如溺水一般难以呼吸。视野中的一切越来越暗,他快要撑不住了。
“哥…”霍铮忽然喊道。他冻得青紫的嘴唇弯成了一个熟悉的弧度,与萧弘紧握着的手一点一点地松开了。
意识坠入黑暗前的最后,萧弘听见他的声音说,“记着帮我带坛酒啊……”
他终是没能拉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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