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烟雨逢君

永昌三年春,江南的雨下得缠绵。

裴云川勒马立于堤岸,玄铁甲胄上凝结着细密水珠。他抬手示意身后亲兵停下,剑眉微蹙望向远处溃决的河堤。浑浊的洪水裹挟着断木残垣奔涌而下,将万亩良田化作泽国。

"将军,这就是最严重的溃口。"亲兵统领赵昂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工部的人说至少要三个月才能修复。"

裴云川没有答话。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在玄甲上溅开细碎水花。这位新晋的镇北将军不过二十五岁年纪,眉眼却凝着经年不化的寒霜。朝中都说裴将军是柄出鞘必见血的利剑,此刻这柄剑正悬在江南水患的上空。

"三个月?"他终于开口,声音比春雨更冷,"等他们修好堤,流民早把临安城踏平了。"

赵昂噤若寒蝉。他知道将军为何如此恼怒——这本该是工部的差事,却因丞相一句话,硬生生落到了刚平定北疆的裴云川头上。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对拒婚丞相千金的报复。

"去找当地懂水利的人。"裴云川突然调转马头,"天黑前我要见到。"

雨水模糊了他的背影,铁甲与江南烟雨格格不入,像一柄误入水墨画的钢刀。

??????

沈砚斜倚在画舫栏杆上,任凭细雨打湿了月白长衫。他指尖转着盏梨花酿,目光却落在远处堤岸那个玄甲身影上。

"那是新来的镇北将军?"他眯起桃花眼,"朝廷这回倒是派了把好刀。"

身旁小厮阿墨急得跺脚:"公子快回舱里吧!您风寒才好,再淋雨李嬷嬷非扒了小的皮不可!"

沈砚轻笑,仰头饮尽杯中酒。他生得极好,眉目如画,尤其那双含情目,看人时总带着三分醉意七分风流。江南谁不知沈家公子才高八斗却放浪形骸,连知府大人都拿他没辙。

"急什么。"他随手将酒杯抛入河中,"去查查这位裴将军的底细,特别是......"话音未落,远处堤岸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沈砚眼神骤变。方才还醉意朦胧的眸子瞬间清明如刃,他看见数道黑影正从芦苇丛中窜出,寒光直指玄甲将军!

"阿墨,备马。"

"公子!您不是说不再......"

"现在。"沈砚已直起身子,湿透的衣衫勾勒出挺拔身形,哪还有半分醉态。他最后看了眼陷入混战的堤岸,转身时袖中滑出一柄薄如蝉翼的短剑。

??????

裴云川反手拧断第三个刺客的脖子时,左肩已中了一箭。箭簇淬了毒,视野开始模糊。他咬牙挥剑,将扑来的黑衣人当胸刺穿,温热血浆溅在脸上,带着铁锈味的腥甜。

"将军!"赵昂的呼喊隔着雨幕传来,"有埋伏!"

裴云川想冷笑。当然有埋伏,从他拒婚那刻起,丞相府就没打算让他活着回京。又一箭破空而来,他侧身闪避,毒箭擦过颈侧,在冷白皮肤上留下一道血痕。

就在此时,一阵清越笛声突然穿透雨幕。刺客们动作一滞,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住。裴云川循声望去,只见一叶扁舟逆流而来,船头立着个白衣人,横笛唇边,衣袂翻飞如鹤翼。

"沈砚在此——"来人扬声笑道,尾音带着江南特有的绵软,"诸位在我家门前打打杀杀,问过主人没有?"

刺客首领厉喝:"闲杂人等滚开!"

白衣公子不慌不忙收笛入袖,右手一扬,三道银光激射而出。最前面的刺客应声倒地,喉间各插着一枚柳叶镖。

"哎呀,手滑了。"他足尖轻点,竟从数丈外的船头一跃而至裴云川身侧,"将军勿怪。"

裴云川这才看清来人样貌。二十出头的年轻公子,生得一副祸水模样,眼角一颗泪痣平添三分艳色。看似弱不禁风,方才那手暗器功夫却狠辣至极。

"多管闲事。"裴云川冷道,手中长剑不停,又解决两个刺客。

沈砚不以为忤,反而凑近他耳边:"箭毒入血,将军再运功就要毒发攻心了。"说话间袖中短剑出鞘,精准格开射向裴云川后心的一箭。

裴云川终于踉跄了一下。毒性发作,他单膝跪地,长剑插入泥土才勉强撑住身体。朦胧中看见白衣公子挡在自己身前,衣袖翻飞间刺客接连倒地,动作行云流水,竟有几分......好看?

意识消散前,他感觉有人扶住了自己。那人身上带着清冽的梨花酿香气,手指却冰凉如玉石。

"将军且睡一觉。"沈砚的声音似远似近,"醒来我们再算救命之恩的账。"

??????

裴云川醒来时,最先入眼的是一盏鲛绡宫灯。暖黄光线透过纱罩,在青砖地上投下粼粼波纹。他试着活动手臂,发现伤口已被妥善包扎,体内毒素也清了大半。

"将军醒了?"

珠帘轻响,沈砚端着药碗走进来。他换了件竹青色家常袍子,发梢还滴着水,像是刚沐浴过。没了白日里的锋芒,此刻倒真像个闲散公子。

裴云川瞬间绷紧肌肉:"这是何处?"

"寒舍。"沈砚将药碗放在床头小几上,"城南三十里,沈家别院。"见裴云川神色警惕,他笑着补充:"放心,您那些亲兵都在外院守着,没人知道您在我这儿。"

裴云川审视着眼前人。卸下伪装后,这位沈公子眼里没了醉意,取而代之的是某种他熟悉的、属于猎手的锐光。

"为何救我?"

沈砚歪头想了想:"或许......"他突然倾身,近到裴云川能数清他睫毛,"我看上将军了?"

裴云川面不改色,手指却悄然攥紧被褥。

"哈哈哈!"沈砚突然大笑后退,"将军这表情当真有趣!"他转身走向窗前,语气忽然正经:"江南水患牵连数十万百姓,将军是真心来治水的。"

这不是猜测,而是断言。裴云川眯起眼:"你怎知道?"

"将军勘察溃口时,摸了堤土尝了水质。"沈砚背对着他,"那些工部大人们,连靴子都不愿沾泥。"

窗外雨声渐密,裴云川突然问:"你是水利行家?"

沈砚背影一僵,旋即放松:"略懂而已。将军好生休息,明日——"

"我要征用你。"裴云川打断他,"治水。"

沈砚转身,脸上又挂起玩世不恭的笑:"将军可知请我出山的代价?"

裴云川掀被下床,尽管伤口疼痛仍站得笔直:"开价。"

两人对视片刻,沈砚忽然叹了口气:"罢了,先欠着。"他从书案取来一卷图纸在床边铺开,"这是我想修的导流渠,但知府大人说劳民伤财......"

烛火摇曳,两颗脑袋越凑越近。窗外春雨淅沥,掩去了那些关于堤坝、泄洪道的低声争论。谁也没注意,他们肩膀相抵时,谁都没有躲开。

??????

三日后,知府设宴为裴云川接风。

宴席设在临湖的水榭,丝竹声声,觥筹交错。裴云川依旧一身玄衣,只是未着铠甲。他冷眼看着席间阿谀奉承的官员们,指尖在案几上轻叩。

"将军可是嫌歌舞无趣?"知府凑过来谄笑,"下官特意准备了......"

"沈砚在哪?"裴云川突然问。

知府脸色一变:"那个浪荡子怎配......"

话音未落,水榭外忽然传来清越琴音。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艘画舫缓缓靠近,船头坐着个白衣公子,膝上横着一张古琴。

"叨扰了。"沈砚指尖一划,琴音如流水倾泻,"听说大人们在此商议治水,小民特来献计。"

裴云川注视着他。今夜沈砚打扮得格外精致,玉冠束发,腰间悬着枚青玉砚台坠子。但裴云川注意到,他袖口隐约有金属反光——是那日的柳叶镖。

"胡闹!"知府拍案而起,"来人,把他......"

"且慢。"裴云川突然起身,"本将军正缺个懂水利的参谋。"他走向栏杆,与画舫上的沈砚四目相对,"沈公子可愿入席?"

沈砚莞尔,抱琴而起:"固所愿也。"

就在他踏上水榭的瞬间,裴云川敏锐地发现知府向侍卫使了个眼色。几乎是本能反应,他一把拽过沈砚护在身后——

"小心!"

一支弩箭擦着沈砚鬓角飞过,深深钉入廊柱。水榭顿时大乱,歌姬惊叫四散。裴云川反手拔出佩剑,却见沈砚已抢先出手,三枚柳叶镖破空而出,暗处传来一声闷哼。

"看来有人不想我们合作呢。"沈砚贴在他背后轻笑,呼吸拂过耳畔。裴云川能感觉到他背部肌肉绷紧,像张拉满的弓。

"你早知道有埋伏?"

"猜的。"沈砚突然转身,与他背靠背站立,"将军可信我?"

裴云川没有回答。但当他挥剑挡开第二支暗箭时,确实将后背完全交给了这个相识不过三日的江南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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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砚
连载中风岚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