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十五 枢纽

郭霁忙堆起笑容上前道:“我不过学了几分皮毛,原是玩的,哪里敢班门弄斧?”

钱豫脸上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上下打量郭霁,道:“郭娘子一介女子,竟也懂射术?都督可别戏耍我一个乡佬啊。”

邵璟见钱豫有趣,便看着郭霁道:“你今日须得好好发挥,可别让钱公子冤枉我戏耍人啊。”

郭霁很是自知,当然知道她学的那点本事无法与眼前这小自小熟习骑射的男子相比,本要推脱的,然见邵璟眼色,便只笑道:“使君人前吹嘘,一会在钱公子面前现了眼可怪不得我。”

邵璟便朗声笑道:“现了眼算我的,不过请钱公子一顿酒罢了。”

钱豫却摆手道:“我不敢要都督的酒,若是都督许我一件事,便是日日请都督,仆亦甘心。”

邵璟似乎并不意外,道:“钱公子有何心愿,但说无妨。”

钱豫便道:“我今日见了都督将这硖石一带经营得好不兴旺,也替永固百姓讨个情,张掖水草丰美,比之武威郡有过之而无不及,且交通纵横,南可翻过祁连山到达西羌,北可过居延海通大漠,东接武威,西通敦煌、西域。更有黑水水系并汉阳大草滩。只是近年因战事而疏于水务,致使田亩草野比之从前缩小不少。若都督允准我永固于这变革屯田之际,得以兴修水务,并排除干练良工劝课教导种桑织帛,乃我永固之幸。”

邵璟笑得意味不明,道:“此事是你的意思,还是老家主的意思?”

钱豫似是不假思索,道:“此乃家父与仆怀思已久之事。”

邵璟不道可否,向郭霁意味深长道:“今日钱公子之为民请愿,皆在你手上。”

郭霁道声“不敢”,便随众人下了高地,行了不到一里路便至一处广野,其间早有人摆好了各色弓弩箭矢,也有旧时样式,也有新造自创。

其中早有身材精壮的良将颈卒等候多时,见邵璟等人来了,齐刷刷上前行礼,好不整齐。随后将各色武器一一演示,此间将士皆为精选,操练演武,敏捷精炼。一面演练一面从容加以解说,行事干练而从容有余。

钱豫有心,目不转睛地细观详察,不觉连连称叹。邵璟便从士卒手中接过一件新式臂弩,请钱豫试手。钱豫亦是个精于骑射的,早已计痒,当即以臂擎弩,调试准星,一双眸子炯炯如锋,慢慢贴向臂弩,其时目光与弩身、机扩皆成一线,只听嗖得一声,那劲矢笔直射出,落在对面靶子上,正中靶心。

邵璟等人当即喝彩,而钱豫颇有志得意满之态,情不自禁地把玩着臂弩,亦有艳羡之色。

邵璟见此,当即将臂弩赠予钱豫。钱豫欢喜不已,随即又请郭霁拉弓赐教。

郭霁原本不通射术,当初觉得好玩,见父兄演射,便悄悄学了一点。自从在“武原”受邵璟之教后,很是勤学苦练了些时日。后经患难,本无意于此,然今经攻城之乱,亲见箭矢如雨之状,伤愈后闲来无事,便也随邵璟习练了几日。

邵璟当然知道她的水平,若论真操实练,何尝能让钱豫看在眼里,如今这样,不过是噱头罢了。既如此,她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好在邵璟知道她用不了弩,已经为她备好了轻巧的弓箭,又从旁亲自教导辅助。她一箭射出,虽不中靶心,却也紧紧挨着适才钱豫所射弩箭。这自然算不得什么,可一个女子手上竟有这分功夫,钱豫也不得不另眼相看,当即要了那轻弓,拿在手上反复观赏。

“当日郭娘子屈尊枉驾永固,言谈风雅,举止合宜,令我家中女眷人人称羡。家祖母见了,好不欢喜,见娘子乃在室女装扮,便想起我从弟十九郎尚未婚配,非要为娘子保媒拉纤的,我分说了半日,方令家祖母打消了这份痴想。当日我便知,娘子气度不凡,非我等小户人家所能匹配,当配都督这样的英雄才是。如今又见娘子这等身手,可知我当日也算是有自知之明了。”

钱豫嘴上说着,却拿眼瞧向邵璟,却见邵璟只一笑罢了,看不出什么意思。倒是郭霁听了,默然垂手,似若不胜其羞。

邵璟见此,便笑着岔开话题,向郭霁道:“阿兕功夫见长,只是在钱公子面前确属班门弄斧。既如此,少不得我认输,要请钱公子酒了。”

钱豫见邵璟故意不提水务并植桑之事,便再次请求。邵璟听罢,以手抚下颌,似若沉思。

当此之时,忽有亲卫匆匆赶来,向邵璟叩拜回道:“扈从长命我飞马回刺史,我们顺藤摸瓜,在鸾鸟城那里……”

那亲卫一语未了,钱豫正搭弓比拟射箭,却不妨手上一滑,箭矢便落在地上,那亲卫便被打断话头,抬头瞧了瞧,却见眼前之人并未见过,当即转向邵璟,意欲继续回以急情。

邵璟却挥了挥手,止了那亲卫,向钱豫瞧了一眼,笑道:“你越来越长进了,没看着我在这里招待贵客吗,就这样一头扎进来。这事我知道了,你晚些时候报与孟参军便是。”

那亲卫忙住了口,领命而去。

钱豫便笑着捡起落箭,笑道:“郭娘子这弓为何如此之轻,我等用惯弩箭劲弓,竟有些滑不留手。难道是专为女子打造?”

邵璟瞧着他摇了摇头,并未答言。孟良便上前道:“自然不是为女子打造,而是特意造出女子亦可轻易拉开的弓箭,是为便于骑兵攒射……”

孟良一遍说,一面比划,钱豫既精骑射,自然一点就透,遂盛赞不已。此后一行人又巡查水渠修造之事,便返回硖石城宴饮,午后放散。

那钱豫饮醉,被随从扶着回了住处后。

孟良便上前,挨近邵璟,瞧着他趔趔趄趄渐行渐远的背影,道:“如此情势,他倒能开怀畅饮,的确个人物。”

邵璟犹自饮酒,随口道:“是不是个人物,今夜自见分晓。”

“我此前也见过这位钱家的大公子,当时只觉相貌不凡。今日确知此人心机深重、临危镇定,实在可怕。适才我们如此试探,他也能借着郭娘子的弓轻,不动声色。”

“何止深沉镇定,此人更能见机随势。‘攻城之乱’这么久我们也没放出消息,他们定然是嗅到了什么。还没怎么样,就赶忙地表白他们父子拥戴屯田变革。”邵璟放下酒爵,看向孟良,冷哼了一声道:“算他父子识时务,明日你便派出飞骑斥候,去告诉秦冲、沈偃他们两个,就在永固多驻扎一段时间。但不要与他们冲突,也不要理他们。今夜这个钱公子必然回去找你……你便见机行事,摸清他的深浅,逼迫他做出决断。”

“使君放心,他是个野心勃勃、能力超群的庶子,又有父亲暗中撑腰……他这次来,不止是受命打探事的,如此巴结炫才,不过是希望使君能支持他。我们手中的物证人证,只需露一点给他,足够他当机立断的了。”

邵璟点点头,又招呼郭霁道:“你夹在清单里的札记我已看了,当日去永固城,当察知其家中事吧。”

郭霁自然知道邵璟想问什么,便沉吟道:“我在他家住了数月,虽看不出明显迹象,却也瞧见些端倪。钱氏与当地各族数代通婚,现任主事钱业妻族乃是老家主极其看重的世交。这钱业的嫡子看着才加冠,为老家主看重,所有宴饮皆引在身侧,极其珍视看重。就是钱业,似乎也极其仰仗自己这嫡子。然我暗中观察,却总觉得钱业实则更偏重这位长子钱豫,只是碍于老家主而已。适才阿兄也见了,这钱豫非但颇有豪迈之气,且为人精细,周密深沉,可谓家族栋梁。他的母亲,我也见过几次,因出身微贱而为嫡室打压,就连钱豫的姊妹也极看轻她。可是她却能安之若素,且待人接物毫不逊色。这钱豫之妻,亦是精明强干之辈。想必族中亦有明眼人,知道这钱豫之能不在乃祖乃父之下,因此族中兄弟似乎也各有表里。”

“听到了吧,嫡室位尊,庶长力强,余者各为其主。这正是你我的可乘之机!”邵璟听罢,微妙含笑,向孟良道:“既如此,你便依计行事,无论如何,要拿下这个钱氏族中的‘栋梁’!”

郭霁不明白邵璟所谓的“拿下”是何意,然从今日种种看开,隐隐察觉当日“盗匪”疾攻硖石城,必然与永固钱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邵璟似乎从这轰动一时的“攻城之变”中,找到了撬动钱氏的枢纽。

不过这已是郭霁所能涉足的最深处,余下的她便一概不知,因此她也并不作无谓之忧。

她目下所关心的,却是自从她替田采试探口风之后一直冷着脸的孟良。

待夕阳西下,各自散去,她避开邵璟,跟上孟良,虽不言不语,却偏偏与他并肩而行。孟良早就看见了她,却故意连看也不看她一眼。

郭霁见他不似平常模样,只好先开了口:“怎么,还生气呢?”

孟良仍旧目不斜视,闭口不言。

“你既没动什么心思,又何必如此气量狭窄呢?”

孟良猛地停了下来,转过脸来,道:“我动没动心思——郭娘子又何必打探呢?”

郭霁见他是真动了气,有些不知所措,便驻足停留下来。

孟良见此,也不走了,半日叹了一声,道:“郭娘子,我不是生你的气。我也当然知道那位田娘子的心思。可是,我真的无意于她。更不愿见她借着曾经的患难,挟持着你为她所用。”

郭霁听罢,心有所感,默然半日方道:“孟参军,我当然也知道她为什么非要与你我结交。可是,你若是知道命运不济、朝不保夕的人如何拼尽全力才能苟活一日,你便明白她为何要如此紧紧抓住一线生机不肯松手。”

孟良见她如此,便知她是有感于身遭患难时的经历,于是心中亦且恻然,便又转怒为笑,道:“这有什么?说起来我不也是从幽州来乡佬吗?恐怕在雍都贵人——或者像秦参军那样的关中人眼中,我也不过和那个田娘子一样,都是奋力攀援不肯撒手的人。”

郭霁见他消了怒气,也便笑道:“你花费许多,弄来这些桑树,只怕也是为她做了嫁衣裳。既如此,也算对她够提携的了。”

孟良瞧着郭霁,叹笑道:“你倒是想得开,可是你忙活了一场,什么也没落下,我也不忍心。那我便亦许你一件事,算是消解了你我之间这微不足道的嫌隙。”

郭霁知道这不过是他好意给的台阶,并不当真,便故意思索半日,方笑道:“既然你苦苦要与我和解,那我也不客气了。今日观泽渠两岸皆是桑柳成荫,可是有叶无花未免无趣。不如你命人在桑柳之外,再种上桃花千树。春则赏花,秋则结实,既不失一身风雅,又可得一方泽被。诚如古书中的那个‘夸父’,邓林桃花,何等神奇……”

孟良听见此话,却只摇头叹息,一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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