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十四 国之大事

沉默了许久的太后,见到梁贵人,憋了许久的情绪,如同积攒许久的地火,此刻喷薄而出。

“梁暄,你还有脸面来见我吗?当初你梁氏不过一介边境武家!受先帝大恩方得入京。若我不将你选在身边,亲自调教,你能得天子宠幸吗?你能成为天子生母吗?你梁氏一门能跻身贵戚之列吗?若早知你梁氏一门背恩负义,当初巫蛊案时,就该让天子灭你满门!哪里还能有今日我陈氏一门之惨祸呢?”

当听到“巫蛊”二字时,郭霁分明瞥见梁贵人一向平和的脸上猛地一抽,只是旋即便又是恢复了那副谦和和煦的笑容。

“太后之言太过了,今日不过是赵家阴养死士、暗藏甲兵,有大逆不道之事,与陈氏何干?”

见梁贵人轻描淡写,平生不疾言厉色的太后再也忍不住,怒道:“既与陈氏无干,你的好儿子、当今的天子,为何又带着人来夺玉玺?又要虎符做什么?收拾一个赵佗还需要调动军队?梁暄,你哄谁呢?你欺我老朽没什么,先帝在天之灵岂容你撒野!”

梁贵人照旧笑着,道:“太后责之太甚,陛下年幼,如何担当得起?他要玉玺不过是要下诏逮捕赵佗。至于虎符……赵佗阴养死士,若无虎将,哪能伏法呢?陛下欲绳奸佞,请太后成全!”

太后目光射在梁贵人脸上,冷如冰凌,高声向外道:“梁略!看看你的好妹妹!你们梁家教养出来的贤妇人!是如何巧言诡辩!又是如何心如蛇蝎!看样子今日我不交出玉玺和虎符,你们兄妹是不会罢休了!”

梁略忙在门外顿首,道:“请太后以大局为重!”

梁贵人瞧着天色,生怕有变,便趁着兄长之言,推了推天子,责备道:“陛下的生死荣辱,你家的宗庙社稷便在太后手上,还不叩请太后成全!”

天子会意,赶忙向太后叩首,一室之内,除了梁贵人,便都随着天子跪地顿首。

“我要见大将军!”太后坚持道。

门外的顾绘素见无人应答,朗声回道:“大将军入城时宫门已闭,陛下诏命明日入宫论功行赏。太后且放心,明日便可见大将军!”

“哼!明日我还有命见他吗?他还有命见我吗?”

梁略见火候已到,忙回道:“太后宽心,此事乃赵佗一人所为,今日只擒赵氏兄弟,绝不牵连无关之人!”

得了梁略的承诺,眼见满满一屋子的人逼宫,太后素来性子软,如今骑虎难下,长叹一声,就要妥协。

众人皆是察言观色、见微知著的行家,就连最微末的郭霁也知道太后的心态崩塌,已无心抗衡。

便在此时,忽闻脚步声仓促踉跄,一人且跑且嚷道:“大将军逃出城了!”

乍起波澜,一室震惊。

那人已冲入殿上,见了梁略道:“大将军得到消息出城了!”

郭霁在内室,看不见此人是谁,闻声却猜着是天子身边的小黄门杜致。此人曾在先帝驾崩时,越过中常侍,参与顾绘素与令狐遂等人之谋。因此虽然拥立有功,至今还是个小黄门。

他的声音与众不同,故而郭霁虽不常见他,却也听得出。

门外的梁略当即喝道:“胡说!此事与大将军无关,何须他出城?”

杜致忽然明白过是怎么回事,慌忙补救道:“错了错了!是车骑将军逃出城了!小人心里一急,慌乱间说错了。”

梁略便道:“他如何得知今日之事?是谁放他出城的?”

杜致是个机灵的,趁机透露讯息道:“是中常侍将消息透给他的!”

他说到这里,却不肯再回答“如何出城”一事。然众人心中却早已明白,是怎么回事。

本朝制度,戌时关闭城门,一经关闭,非国之重事不可开启。身为车骑将军的赵佗是无权要求开成门的,但是手中有虎符的大将军却可以叫开城门。

果然本已屈服的太后听闻此言,不禁哈哈大笑,却再不肯交出玉玺。

梁贵人见此,不禁叹息一声,语气中带着淡淡的感伤,道:“我本来想兵不血刃的。”

太后虽止了大笑,却满眼失常了似的欢愉,指着梁贵人道:“你本来想?你本来想大将军定然成了你的瓮中之鳖吧?可惜呀!苍天有眼,到底让陈勋逃了出去。他手上有虎符,只要调动营兵,未必不能拼死一搏!看来,陈氏与梁氏之争,死生存亡,尚未可知啊!”

梁略再也顾不得什么,当即闯了进来,也不看众人,径直向梁贵人道:“福祸之道,瞬息之间,不能再犹豫了!”

梁贵人听罢,望向天子,道:“陛下,我们母子已到了生死关头!”

天子却沉思半晌,还是唤来顾绘素,面有忧色地看着她,问道:“我们城中的布防如何?”

虽万分紧急,可是顾绘素却向天子笑了一笑,方有条不紊道:“陛下,此前卫将军与妾已做好部署,一路等待诏书封锁城门,一路截击赵佗及其死士,一路等候在大将军府外。只要拿到玉玺,封锁城门还来得及。至于另外两路……”顾绘素也不再顾忌,看向太后道:“大将军虽然走了,可是大将军府的家眷子弟却被团团围住。如今又有梁武谨守司马门,便是大将军有所异动,谁敢闯司马门呢?我们所有布防,不久当可见成效,陛下勿忧!”

天子听罢,果然忧色顿消,面容从容许多。

郭霁邓然此时也听出天子与顾绘素之所以将计划和盘托出,是因既然已经摊牌,没必要隐瞒,说与太后听,以为震慑。

果然太后听罢,颓然坐在床上,再也说不出话来。

天子又道:“顾尚书,你说大将军出城去,会去哪里呢?”

顾绘素道:“他手中虎符还能调动的,一为暂屯函谷关的东征军,一为北军五营。函谷关太远,且卫将军事先已命骁骑营戒备。骁骑营屯戍灞桥,阻拒蓝田、函关。骁骑营主将邵璟何等骁勇,自然无人能得冲破他的布防。且函谷关路途远,大将军此一去,必然直奔五营。可是此前我们已安排北军中候韩懿坐镇五营,又有董合襄助。卫将军运筹帷幄,必可决胜,陛下何忧之有?”

顾绘素说罢,向梁略一笑,正陷入沉思的梁略便转过脸来,又向天子一笑。

可是也是从这一笑中,郭霁察觉到了其中必有隐情。

太后虽不通军务,却也知道北军中候不过是个六百石的官吏,便有监军之权,然在摄行皇权的大将军面前,实在是螳臂当车。

此时太后也略清醒过来,冷冷一笑道:“小小北军中候,也敢阻拦大将军?董合虽勇悍,奈何也需听命于虎符。卫将军,你娴熟军旅,不会连这都不知道吧?绘素,枉我疼你一场,临了你这么欺我一个老妪?”

见此,梁略看向天子,天子再不迟疑,点了头。

天子这微一点头,气氛顿时凝结如冰。

果然梁略轻轻击掌之后,门外刀兵顿起,血色喷溅在雕花窗棱上,浸透了窗纸。

太后最怕刀兵,不禁抖衣而颤。宫室内的宫人们更是惊恐万分,尖叫鼠窜。

小黄门杜致是个有手段的,瞧了瞧众人,忽向外高声大喝,声音尖锐:“有人于内殿作乱,惊扰太后并天子,请令狐左监素来护驾!”

令狐遂早已荷剑在外,听见召唤,带领两名羽林郎快步奔入,不过扫视一眼,当即举剑将太后身边贴身宫人尽数斩杀。羽林郎猝不及防地出剑,殒身宫人甚至来不及一声惊呼,太后的寝殿便血流满地。

令狐遂等人的长剑依然挂着淋漓鲜血,宫人的尸体已被拖出殿外。人虽不在,可是地上拖出血痕,宛如殷红河流。即便梁后一党的郭霁等人见此,也俱肝胆俱裂,犹自硬撑着,就别说多年养尊处优的陈太后了。

“你……你竟敢……”太后眼见身边人血溅当场,惊怒已极,指向梁贵人的手哆哆嗦嗦,话已说不全。

眼睛血雨腥风、骨肉相残即将掀起,郭霁当即向前一步,屈膝跪倒在已经神智混乱的太后前,道:“启禀太后,妾来之前,正为贵人润色中秋夜进献太后的章奏,眷眷之情,动人肝肠。遥想当年,悖逆庶人叛逆之前,先帝与之,何尝不是眷眷拳拳?然惨祸连连,皆因不知进退。今陛下圣明,自古未有,而大将军专擅权柄,何尝不是不知进退之道?大将军虽已如此,然陈氏一门,何其无辜?眼见族灭,亲历惨祸,痛彻心扉,妾最知悉。况今杀戮已成,太后又奈玉玺何?贵人不肯令人搜索,不过是给太后留体面!太后难道还不明白吗——陛下与贵人仍愿尊奉太后!恳祈太后,为陈氏一门留一条生路!”

郭霁说罢,叩首恳求。

梁略见机,忙道:“此女所言,句句肺腑。唯太后当机立断!”

当此之时,忽有卫士冲到了殿外阶上,显然此人惊恐至极,又杀红了眼,一路喊杀冲了上来。

然扑通一声,随即传入,想必被守在殿外的郎卫一刀致命。

不久,殿外的杀伐声也随之戛然而止,却闻窗外壮声陈言:“南宫卫士令曹英向陛下复命。今已控制北宫卫士,并已将逆贼曹允带到!请陛下示下!”

见曹允的亲侄子曹英也已倒戈,而中常侍曹允已死,太后知道大势已去,再无挽回余地,大恐之下,继之悲哀,在无抗拒之意,宛如扯线偶人般,转身向床头,伸手向床头的凤纹牡丹雕花轻轻一触,床头暗格旋然开启。

其中正是象征天地神器、九五之尊的玉玺以及可控御社稷安危、调集天下兵马的虎符。

太后亲手将其捧出,双手抖着交到梁贵人手中,待见自己身为太后,却两手空空,不禁悲从中来,一声长叹,神色凄苦:“我辜负先帝所托!辜负陈氏一族!有何颜面再见祖宗之庙,历代英灵?”

梁贵人既得了虎符并玉玺,虽志得意满,然念及为了今日,经过多少艰难与蛰伏,亦是心潮起伏。

她瞧了瞧太后,道:“无论陈氏如何,太后总是……”

一语未了,一夜之间历经惊恐、悲痛、绝望、愤懥的陈后,此刻忽然沉静下来,一向柔慈的她,一双眸子如星芒,射在梁贵人脸上,目光狠厉,声嘶力竭,怨毒形之色,显之于声:“梁暄,天道有循,我陈氏之今日,未必不是你梁氏之他日!”

说罢,陈太后再也压抑不住地放声大哭。目的达成的梁贵人等,静悄悄退出了内室,正如来时那样静悄悄。

殿外,也还是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唯一不同的便是,此前对峙于阴影中的卫士们,早已杀得七零八落。

此外,没有任何的分别。

甚至连时间也仅仅才过去两刻,尽管郭霁等人觉得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顾绘素护持着天子将玉玺加盖在一份份早已写好的诏书上。依照诏书所命,事先部署的将士在暗夜中衔枚而行。他们行动迅捷,迅速接管雍都门户,切断了城内城外的联系;彻底封锁南北宫城,紧闭司马门,将宫城牢牢控制在手中。当然早已埋伏好的死士也已得到行动信号,趁着夜色,扑向大将军府以及车骑将军府……

“北军五营那边怎么办?无论陈勋奔向哪一营,以他手中还存留的虎符,足够调动兵马,为祸作乱!此非韩侯一人能招架得住!”

“当务之急是送出诏书,以克制他手中的虎符。”

“他若入营,定会严防死守,只怕诏书未能接近就……”

“既如此,唯有一条路可以走了。请陛下速速诏命骁骑营,持虎符及诏书,前往震慑拦截,宣告陈勋谋逆大罪,并赦其余人等。若其不从,少不得厮杀,也唯有骁骑营可以压制北军五营!”

“为今之计,若要避免引发大乱,也唯有依靠骁骑营了!然当派谁去?”

“阿舅,请为朕择取忠贞敏捷之士前往……”

郭霁听着天子与众人的计议,知道机不可失,款款陈道:“妾愿前往!”

“卿乃何人?”

“且乃梁贵人殿中女史。”

“陛下,此女勇气非常,当年曾为贵人挡过流矢。”

“夜色深重,道路崎岖,岂是你一个女子可成事的?”

“贵人亦乃女子,威慈并重、杀伐决断;顾尚书亦为女子,奇谋良策、决机天下!妾虽愚钝,然历经患难,不惧生死,娴于骑驰。今蒙贵人与陛下大恩,常愿肝脑涂地,以报万一。”

“郭七娘子之勇气,当年悖逆庶人作乱时,我已眼见。其人行事稳妥,我亦知之。你与邵璟亦颇有深交,原是不二人选。只是京城据骁骑营亦远过三十里地,况你常处京中,可知骁骑营何在?”

郭霁慨然道:“妾居城外,常四处观游,确知骁骑营所处。况妾与中郎将邵璟交谊深厚,自有法子顺利见到邵璟。恳请贵人与陛下许妾,妾当不辱使命,以报主恩!”

梁贵人听罢,再不迟疑,当即动手撕下一幅衣袖,援笔立就,加盖玺印,并将虎符一同交给郭霁。

“门外郎、卫,任凭拣择!此去凶险,万千珍重。见到邵璟,转述钦命;‘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不可不慎!”

郭霁瞧见梁贵人——这大厦独立于胡汉交杂之境,百战攻伐于金戈铁马中的六郡武人家的女子,在多年的韬光养晦之后,依然选择克制。生死存亡之际,仍心系国之大事,而非一己之私,这是何等气魄胸襟。

她心下佩服,郑重地接了骁骑营虎符与天子新撰的诏书,犹见笔迹殷殷,墨色未干。

彼时,长夜将去,月光熹微,郭家的七娘子踏马——转入浓浓的残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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