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十八 聚散

梁武听罢,心中茫然,郭霁便趁此时反手拉着邵璟急欲抽身而去。

若是常人,自然灰心认命,但梁武性情特异,迥非常人,眼见郭霁只余背影,忽一个箭步追上前去。与此同时,长剑在手,拦住去路,目光森然,语气凛寒,向邵璟道:“你若敢带了她去,我如今虽不能奈你何,但总有一日,必报此怨!”

眼见梁武如此无礼,郭霁只怕激怒邵璟,向着邵璟,怯怯恳求:“阿兄……”

邵璟却只是向她低头一笑,转向目露凶光的梁武,扫了扫那把寒光利刃,神色泰然、如山如渊,淡淡道:“好小子,我等着你报今日之怨!不过你别忘了,如今你是什么身份!还是你这么快就忘了‘延庆坊’的事?”

梁武听见“延庆坊”三个字,一脸的刚毅执着,尽换做痛苦扭曲。一半的面颊都抽动起来,饶是他生的英俊,却也观之可怖,显然愤怒嫌憎已极。

郭霁不知“延庆坊”三个字有何魔力,竟令惯于人前无动于衷的梁武恐惧憎恶一至于斯。她百思不得其解,不由看向邵璟,却见邵璟也一改素常的漫不经心,面目肃然,直视梁武。

“中郎将,你心里没有长公主也没什么。甚至以你梁家如今的权势,就算她是公主,你有了别人,她也动不得你丝毫。可是,你不能用得着她时虚与委蛇,用不着她时弃置不顾!”邵璟语气渐渐不善,说到这里,更是一字一顿道:“她到底是先帝之女,当今天子亲姊。你到底是臣子!”

梁武的长剑咣啷啷落在地上,面如死灰。

可他到底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梁武,不过片刻便恢复了那个骄矜的少年郎君模样,皱皱眉道:“你替她不平?”

邵璟心中不禁有气,却忍不住发笑,道:“你们夫妇的事,我何必不平?只是,别因为你们的一时闲气,害了他人一世性命!”

梁武仰首望空,冷笑两声,道:“难道是我害的吗?”

邵璟见他心如顽石,并不多言,脚尖轻踢,落在地上的长剑已然在手,他高举长剑,凝视许久,道:“好一把宝剑!可惜!可惜!”

众人尚不解何谓“可惜”,他手腕轻轻一挽,已将剑柄递出。

梁武迟疑了一下,伸手去接,却见剑身完好,并无异样。

当此之时,邵璟已拉着郭霁出了门,下得楼梯去。

孙邑自然亦步亦趋,只是随后一群着了便装的侍从,竟平白地不知从何冒出来,一个个越过梁武的人,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

梁武不禁愕然,惘然失神。过了许久,才向董宁招招手,道:“你说他怎么能悄无声息地藏了这些人?”

“到底是邵仲郎啊!”董宁一脸艳羡的说。

“要不,你跟着他去?”

“四公子太小瞧我阿宁了。我董宁生是梁四公子的人,死是梁四公子的鬼!”

董宁向来以梁武马首是瞻,如今见梁武灰心,自然全心哄他。

梁武见董宁无论何时皆不离不弃,心中不忍,遂收了一脸衰颓相,倒似全然忘了适才的悲欢,持剑斜批,假意要去砍他。董宁见梁武回心转意,心中欢喜无限,夸张地“哎呀”一声,便笑着跳开了。

哪知二人正笑闹间,哗啦啦一声,梁武手中长剑已断作三截,碎在地上。

董宁看得目瞪口呆,一时说不出话来。

梁武手持剑柄,怔怔瞧着只剩一寸见长的剑身,苦笑着摇摇头,道:“他倒是没赶尽杀绝,在阿兕面前留了余地。”

董宁渐渐回过神来,知道梁武本已情场失意,更遭这等耻辱,这是从未有过的错折,当即道:“四公子英雄了得!何必灰心,四海之内,尽是芳草。待我四公子功成名就,邵二算得了什么?又何愁无佳人相伴!何愁无干将莫邪!”

梁武本是在董宁面前强颜欢笑,然心中悲痛,实不可抑,又兼猝然剑断,颜面扫地,便在这长流馆的整个一层楼的空寂中,仰天长啸,决绝而去。

门外的侍从也不知是见惯不怪了,还是训练有素,立时前面开道,后面扈从,目不斜视地拱卫主君。

倒是一楼堂上的流客们惊闻啸声,又见这吓人的阵势,都安静了好一会。

梁武走出长流馆外时,月色正好,而秋风渐歇,秋草蛩鸣,冷露无声,湿了人心。

郭霁在一大片月影中,遥望梁武与众人离去呆了半日,忽觉手还握在邵璟手中,本能地向外一抽。

本以为还要费一番气力,然而这一次,并没用力就挣脱开了。

“阿兄……梁武已经走了!”郭霁的情绪甫经大起大落,此刻尚未完全缓过神来,却本能地红了脸。目光如露,仿佛要滴出水来。

邵璟面无表情地瞧了她半日,忽然露出恍然之色,道:“你的意思是……”

郭霁神情有些闪躲,婉转垂首,道:“多谢阿兄为我解围。从前只见梁武恃才傲物,实没想到竟狂妄至此。”

邵璟便带着哂笑点头叹道:“那是在你面前有所收敛罢了。除梁家蒙难之时不得不低头外,其实他从来都是如此。”

郭霁不禁诧异,想想却又觉得亦在情理之中。

邵璟却端容俨然道:“梁武行事是有些手段的。征伐作战果决勇悍,杀敌务尽,不留活口,常常一战而定胜负。不战则已,一战灭敌,本是为将之大道。只是他做事太过狠绝,为达目的,不计后果,恐贻祸患。”

“他专擅贪功,我也有所耳闻,太后也为此发愁。”

“你说得不错,一切征伐,在兵在武,却更在情势人心。这固然树敌结怨,却并非我所说的狠绝。”邵璟见郭霁一脸不可思议,便摇头叹息道:“杀降不祥,兵家大忌!”

郭霁大为震惊,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邵璟便看向她,缓缓道:“攻伐征战,从来都是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故而欲要取胜,无所不用其极,亦无话可说。可是人行于世,有些事不可率性而为。杀降、屠城,乃主帅之大忌。然世事殊异,也不可一概而论,又有情非得已与天性噬杀之别。”

郭霁倒吸一口凉气,一时间从头凉到脚,半日方道:“梁武可是……情非得已?”

邵璟摇摇头道:“算不上天性噬杀,却不知是不是真到了情非得已的地步。”

郭霁默然无语,从前在书中看到的冰冷文字,那些寥寥数笔的刺心数字,那些有因有果的终始宿命……如今迫近如此。

而从前年少的梁武与如今面目全非的梁武,如同旋转的光影在她心中交错相织,忽合忽离。正当心口噎堵难言之际,蓦地一件事闪现心头,令她心中一凛。

“阿兄,‘延庆坊’究竟怎么了?为什么梁武一听这三个字,犹如见了蛇蝎?”

邵璟沉默良久,道:“你还记得梁武此前为女色迷惑吗?”

郭霁点点头,道:“当时阿兄说‘醉生梦死,迷惑的未必是自己’,难道梁武沉迷女色不是为了麻痹仇敌吗?”

邵璟笑道:“你未经世事,自然不懂。虽是逢场作戏,到底藕断丝连。梁武那个不成器的,本是迷惑人,哪知一时不慎,竟致女子有了胎孕。”

郭霁听得半懂不懂的,却也闹得脸红到了脖子根,多亏月色氤氲、秋意寒凉,掩盖了羞怯,渐消了窘迫。

她急于知道真相,顾不得羞惭,问道:“东窗事发了?可是怎么就没了性命?”

邵璟神色转为恻然,许久乃叹道:“自然是永安干的好事……一尸两命!”

“啊?”郭霁不禁惊呼出声,脸色顿时惊得惨白如纸。

“阿兕,你不是想知道除了太后,谁还操心你的婚事吗?”

郭霁忽然明白过来,道:“是永安长公主吗?”

“她来找过我,千叮咛万嘱咐,令我速速给你寻个夫婿。”

郭霁本能地恐惧,道:“阿兄是要告诉我,她会向我动手吗?”

“永安本心其实没那么可怖,只是骄横霸道惯了。”邵璟瞧着她的脸色,长叹一声,转向明光一片的荒野,道:“假舟渡水,上岸弃船——梁武固然是不得已,可身在急流,还想着世事尽如人意,这未免太贪心。”

对此,郭霁无话可说。当先帝将公主许与梁武时,是无上的馈赠也罢,是无形的控御也罢,他都已没了拒绝的余地。天子所赐,是雷霆还是恩惠,是荣耀还是屈辱,谁又敢拒绝呢?

何况,当时的梁家遭遇重创,唯有在顺势而为中休养生息才能东山再起。

先帝的亲女永安县主,就是那个可以顺应的势。

“永安的本意不过是要个面子,哪知梁武铁了心不肯给。她自恃公主之尊,咽不下这口气,竟至于闹得一发不可收拾。”

“如今梁武和永安长公主……”

邵璟见露浓霜重,挥手命人送来了外袍,披在郭霁身上,这才徐徐叹道:“永安是个要抓尖要强的,怎肯认错?可是出事后,她来见过我。”

邵璟没说永安长公主见他之后的事,可是郭霁也猜得出。

“阿兄,我明白了。”郭霁已从震惊中恢复如初。

二人这一席话,蟾月已爬上天心。明光皎皎千里,芳草远侵天涯,荒野朦胧成雪白沙汀,亥时的夜气寒意浸浸。

“阿兕,你别怕。我在,没人敢动你!”

一晚的悲欢起伏,凝结在心,淤塞不通。郭霁本已强压下的情绪,因为邵璟的这一句话,再也绷不住。

月照中天,清冷无声;人生世间,聚散无形。

邵璟看着她无声掩泣,想去劝慰,可是话到嘴边,终究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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