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将军一向安好?”郭腾笑得春风拂面,一面作揖,一面道:“韩侯百兵堂中收藏何其之富,右将军为何独独对着几帧画谱另眼相看?”
邵璟知郭腾之意不在图谱,却也不动声色地笑指郭霁道:“几帧图谱不能入诸君眼,然对图谱青眼有加的,却不只邵某一人。”
郭腾看了看犹自在旁的郭霁,呵呵笑道:“此图既蒙右将军厚爱,自有不凡之处,只是非我等凡夫俗子所知罢了。舍从妹懵懂无知,胡言乱语,不知可有冲撞将军处?”
邵璟睇眄而视,道:“令妹乃太后亲信长御,侍奉太后,无丝毫舛错,才识机敏不在你我之下。况适才对此图谱,尚能侃侃而谈,岂能以懵懂无知视之?”
郭腾转头看向郭霁,一时无言。
身后却有人声传来,郎朗入耳,道:“仆闲来无事,弄了几幅图谱,聊作点缀,寄托情怀。竟引得智勇超迈的右将军与知书达理的郭长御枉驾垂青,实在有幸。二位实为知我者,敢请郭长御赐教!”
郭霁转身,却见梁略与韩懿俱在身后,三人言谈,只怕也都已知悉。再看邵璟并无丝毫意外神色,便猜到他大约早就觉察到梁、韩二人在旁,却并未知会她与从兄郭腾,也不知是何心思。
他们几人聚谈于此,又引得数人环绕而来。身旁之人不是位高权重,便是出身世家,她不肯自炫,自然坚辞。
一直不曾开口的梁略却向她一笑,指着那幅“庄子说剑”,缓缓道:“韩侯,你文武兼备,自然知道‘庄子说剑’只述庄子劝谏赵襄子沉迷剑术而荒疏殆政,并无持剑而舞之实,就连这句‘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也是为引赵氏之注目的说辞。你这图谱中的庄子竟然持剑而舞,却是为何?”
韩懿知道梁略的心思,自然不肯抢了风头,当即拍额,似若恍然醒悟状,道:“此图乃是一位山中友人所赠,我只看此画风骨不俗,并未想到这一层,的确不通至极!”
众人也不知真心还是假意,总之纷纷替韩懿惋惜起来。
唯有西戎王子乌珠若鞮不附众人之议,凑上前来,细细瞧了一番,回头笑道:“啊哟,一幅画图而已,只要画意真切,哪里管它是否真有其事。日前我同右将军对饮,右将军谈论武将任用之事,说起了个什么‘胶’什么‘瑟’的,今日诸君岂不就是‘胶瑟’之流?”
众人听此一说,虽言语朴素无文,却似乎有些道理,要说真有道理吧,言语却又可笑至极,便都纷纷起哄。
郭腾与乌珠若鞮一向是酒肉朋友,当即凑趣道:“你别说,咱们这王子话语虽是粗糙,道理却不粗。乍听不觉如何,闭上眼睛一想,倒真是那么回事。”
“你得了王子相赠的美人,想是那美人伺候的你舒服了,便处处维护这厮,太也眼皮子浅!”
此类玩笑他们常常要开,因见郭霁在旁,已经“雅驯”了许多,然郭腾到底是郭霁从兄,怕在她面前失了体统,于是赶忙笑着撇清道:“胡说八道,你从哪听来的?”
只是众人既开了头,哪肯就此罢休,“胡言乱语”层出不穷。
“就是!什么‘闭上眼睛一想’!我怎么没见你闭眼?别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吧。”
“啊呀,我也要闭上眼睛想一想,没看见什么‘庄子’,倒见着美人了!哈哈哈哈!这西戎乡佬果真花样多!”
见众人谑笑不止,郭腾成了众矢之的,乌珠若鞮立即向那人肩窝上便是轻轻一拳,反驳道:“你既不服,你也说出个道理来。谁不知道杨老六你平日最怕读书,别看你出身什么‘敲钟人家’,只怕还不如我这西戎乡佬。”
“敲钟人家”之说一出,众人哄堂大笑。
就有人忍了笑,站出来说与乌珠若鞮不是“敲钟人家”,乃是“钟鼎世家”。
乌珠若鞮便笑道:“我虽是西戎来的乡佬,粗鄙不雅,却来到中原十数年了,怎会连个‘钟鼎世家’也不知?只是,弘农杨氏原是‘钟鼎世家’,可因有了杨老六这不学无术的,便说是‘敲钟人家’也不冤枉!”
此论一出,就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梁略也不禁莞尔,更遑论他人,只有笑得打跌的份。那杨老六顿时涨红了脸,连连说要‘撕了西戎乡佬’的嘴。
此亦豪贵子弟惯常谈笑,邵璟等人深知其状,也不便拘束众人,只瞧着含笑。
郭霁因是在室女子,虽是寻常调笑也当非礼勿听,然及至听见什么“西戎乡佬”“敲钟人家”之言,再也忍不住,便也掩口而笑。
一片笑声如沸中,乌珠若鞮倒是第一个止了笑,却走到郭霁面前,做了个揖道:“我适才犯浑,冲撞了娘子,娘子切莫怪责。我才疏学浅,他们都不服。烦请娘子为我解说解说,我也长长见识,此后也可在他们面前抬得起头来。”
众人见此,又都哄笑。
郭霁侧了侧身,以示不敢受他的礼,旋即还礼,道:“王子解释甚妙,何必过谦。妾初看此图,只觉画技极好,却也不解其中深意。适才闻君一席话,茅塞顿开。”
乌珠若鞮一听此言,急向众人道:“你们看,这可不是我说的,连郭长御都说我解得妙。公等不通才学,不过嫉妒我罢了。”
曹英是个知机的,一把将乌珠若鞮拉在一旁,道:“既如此,那便好好呆在一旁,听听郭娘子如何替你圆了此说吧。”
乌珠若鞮便顺势闪在一旁,众人一齐看向郭霁。
郭霁骑虎难下,反倒泰然自若,道:“韩侯所藏画谱,帧帧世罕其匹,然独将‘庄子说剑’置于正中,必然格外推重。此画与原文固然大有出入,庄子确非剑客。然画中庄子虽曰持剑,却意态潇洒,顾盼之间,似流云舒卷,毫无武夫剑客之相。手持长剑而心中无剑,故良剑非徒其形,只合同其意,达其言。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之所至,唯心而已。正合‘天子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匡诸侯,服天下’,而‘诸侯剑’,驱动‘知勇、清廉、贤良、豪杰’为锋锷,而‘法圆天方地,顺四时和民意以安四乡,率土宾服从命’之意,绝非‘庶人蓬头瞋目斩颈决肝之剑’无用于国、无补于事。因此‘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之言,当是以道为剑,图中之剑,是为道也!诚如王子所言,观画不当仅观其形,文字当察其意。如此方知韩侯有雅意而画师不俗!”
郭霁一篇长论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语声落地而一座皆惊,半日鸦雀无声,一室悄然。
片刻沉默之后,忽听有人击掌叹赏。众人见击掌之人乃是邵璟,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围着梁略、郭腾、郭霁相贺不绝。
其间乌珠若鞮大声笑道:“我正是此意,只是不善言辞罢了。如今郭娘子替我说了出来,正是英雄所见略同。”
自然又有人出来打趣乌珠若鞮,更借着乌珠若鞮称许郭霁,进而示好于梁略。
韩懿身为东道主,见气氛正好,便笑着向梁略及众人道:“仆得此图,实属偶然,并不知此中有此深意。今日得闻郭娘子高见,顿觉豁然开朗。趁此良辰美景、赏心乐事,群贤雅集、高朋皆至,仆已略备薄酒粗食,恭请大将军及诸公移步后堂,屈尊赏光!”
众人赞词如江似海,如火如荼,郭霁深感难为情,婉转回头间,却见粲然灯下,邵璟独立人群,含笑注目,眼中大有激赏之意。
她从未在众男子之间如此宣言畅谈,正疑众人嘉许非是真心,如今见了邵璟这一眼,霎时惶惑消散,如洞天倏启,恍然开阔,心里了无尘埃,平和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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