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六 醉舞

“哼哼!”先前那人冷笑两声,道:“你猜!”

“这怎么猜?你……”

一语未了,郭腾自外而入,身旁同伴眼尖瞧见,赶忙用胳膊肘子捣了捣他的手臂,二人便住了嘴,又谈论起别的来。

郭腾并不知此间情状,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悄悄溜回到席间,见郭霁有些醉意,便低声道:“此间皆是男子,你本不当来。大将军纵容,你便失了分寸。不是阿兄特要逆你的意,实在是替你打算。大将军焉知我的打算。”

郭霁嗅到一阵冲鼻子的脂粉气,心知他是出去胡混了,心中不齿,并不答言。

郭腾却只道她腼腆羞怯,顿了一顿才道:“日前驸马都尉找到我……”

联想适才两名年轻子弟之言,郭霁心中顿时清明不惑,又不好当众拂了从兄面子,只隐忍听着。

她正不自在,却见韩懿遥遥向这边举杯,道:“郭四好兴致,抛了众尊客,却去哪里游乐去了?难道此处诸君不够相陪,还是韩某招待不周,令贵客扫兴?”

惊闻韩懿戏谑之言,郭腾止了与从妹之絮聒,借着酒意笑道:“韩侯兴师问罪,仆不胜惶恐。仆何等有幸,忝列诸君之辈,得韩侯青睐,岂敢有所不足?奈何名园盛景,引人流连,故稍稍离席,沉醉馆阁,望韩侯恕罪!”

韩懿听罢,哈哈大笑,先饮了酒,笑道:“诸位听听,大司农丞口舌生花,令韩侯愧不敢当啊!”

其间一少年却笑着凑趣道:“郭四惯会在言辞上下功夫,韩侯莫让他骗了去。什么名园盛景,令人流连。令咱们郭四流连的,只怕不在馆阁楼台啊!”

郭腾立时反驳,然一人之声如何敌得众人大笑,那点声音很快被埋没了。

又有一人诙谐,向韩懿道:“韩侯在前堂宴客,哪知客心却在韩侯后院!”

众人方止了笑,又闻此言,更是绝倒。

韩懿自恃主人身份,忍了笑,道:“罢了罢了,越说越不堪了。当着大将军并郭七娘子的面,还是给郭四留点面子吧。”

“什么面子不面子的?郭四又丢人现眼了?”

偏巧此时乌珠若鞮自外上堂,不知前情,唯闻韩懿之言,一面大咧咧地归坐,拿起一块炙肉大吃大嚼,一面大笑着凑趣。

“去去去!你才丢人现眼呢,好好的炙肉堵不上你的嘴。”郭腾生怕众人继续取笑,便赶忙制止乌珠若鞮。

那乌珠若鞮也不接茬,却向韩懿道:“我适才到外面去,看见堂外立着一排排的精壮男子,一个个都坦胸赤膊的。这大冷天的,那样古怪装扮,却是为何?”

韩懿听罢,一拍额头,道:“如此大事,竟险些忘却。若非王子提点,可比郭四丢人现眼多了。”

众人听说,又是附和而笑,便有人问是何大事。

韩懿道:“大将军神机勇略,诸君亦是一时豪杰,今日既是赏兵刃而来,岂可不奉以钧天广乐、黄钟大吕?”

说罢,他向堂上近侍示意,那近侍便以事先安排暗中递出消息,很快便止了堂上管弦,退了曼妙舞娘。待堂上一片清净,方有数十俳优鱼贯上堂。

众人看去,却见中堂俳优与之前轻歌曼舞的女乐不同,尽皆勇武雄壮男子,一手持斧钺,一手秉长笛,头缠红巾,赤膊如虎,长裤如火,足登软靴,皆作边地服色。

堂上诸人正惊疑不知作何舞蹈时,忽闻琵琶声起,胡弦再奏,众俳优肃然不动。忽一声长啸如排山如蹈海,引得踏足如雷,和声如潮,齐声呼喝,阵地惊天。又见挥臂孔武,俯仰遒劲,如山如林,风驰电掣。

适才还嬉笑欢谑的堂上,顿时端肃寂静。在场诸人,无论少长贤愚,俱听得毛发皆竖,慷慨震动,浑似置身金戈铁马,又如投体肃杀绝域。

就在这山呼海啸、声震云霄之际,众人沉浸乐舞,神思恍惚之时,忽又是一声长啸,如鹤鸣皋,如龙渊吟,凌越一切管弦丝竹与舞者齐呼。此声一出,众舞顿歇,诸乐尽消。

一时之间,悬荡心头的万马嘶鸣与气吞山河皆不见了踪影,众人半日方才惊觉,璀璨灯火犹在,富丽华堂犹在,此处乃是销金安乐的豪贵宴席,而非峥嵘干戈的苦寒沙场,心悸之余,暗自庆幸;庆幸之余,却又无言以对。

就在众人以为乐舞已毕,欲待击掌称叹时,忽一阵击鼓镗镗,自远而近,堂上诸人随声而顾,却见数名黑衣俳优推着一辆形似高台的巨车至于堂下,车上有大鼓一面,状如车轮,又有数枚小鼓,圆融小巧,皆置其下。两面木架,黑漆红纹,上悬宝剑,一字排开。

车上一女,红衣青丝,宛如天人,背向众人,奋扬击鼓。鼓声卓绝,并无乐器相和,然柔肠婉转时,遥隐缥缈,如落日初月沉山河;惊心动魄处,石破天惊,如沧海横出天际。鼓得数十声,此女忽旋转腾跃,迅捷如电,身形婀娜,远近疏忽,足踏脚下小鼓,其声噌吰。大鼓、小鼓自由节拍,两厢应和,错落有致。其声浑厚雄沉而又圆融恰和,喧豗如雷,绵密如风,仿佛疏离如晨星,又似亲厚如天地。千年山崩不夺其声势,海天洪波无过其浩荡。

惊闻天乐,再观此女,其乐阳刚勇烈至极,而其女婉娈妖娆绝伦,一刚一柔,至重至轻,大朴若巧,似直而曲,而至其人、其舞、其声极悲极欢,热诚悲凉,契阔死生,纵横捭阖。

舞罢曲终,良久无声。灯火为之光影淡,权贵为之意气消。

也不知过了多久,梁略率先击节赞叹,众人亦随之击掌,赞誉不绝。

击鼓女子至此忽然转身,灿烂灯下,宛若仙子。

就着灯光,郭霁看得真切,此女正是当日在凉州见过的女乐魁首,令韩懿动容,邵璟赐名的乐伎琉璃。

“琉璃,还不向大将军献剑?”

韩懿的语声传来,如初阳融融,又如冰壶之玉。此间人见过琉璃的不多,闻其名的却不少,惊闻“琉璃”之名,尽皆交口叹绝。

琉璃闻声将居中长剑取下,双手捧着,款款下车。遂穿过众人灼灼目光,度过无数暗中评点,袅袅娜娜直向梁略。待至案前,也不假手于人,屈膝长跪,恭敬叩拜,婉言祝语,举剑过首,敬奉尊者。

虽不过是个舞姬妾,然琉璃实在出色,连一向内敛端方的梁略也不觉欠身上前,向跪伏献剑的琉璃略一扫视,隔着足案双手接过长剑,拔剑出鞘,寒光熠熠,几令华灯无光,顿令众人变色。

“世间竟有如此良剑!”

梁略起身视剑,轻轻挽了个剑花,不觉惊叹出声。

“据闻上古时期,天崩地坏,女蜗炼石,天地乃合,竟孕化出惊世玄铁,质地坚韧,争光日月。后为铸剑大师欧冶子所得,则天地之良时,合阴阳之交替,剑范以楞格,举火以百日,自刺其血,方成此剑,名为‘龙光’。流传于世,数百千年,今韩侯得此宝剑,不敢自专,良剑赠英雄,胭脂赠美人,今谨奉大将军前,不令如此宝物蒙尘!”

琉璃娓娓数语,温婉配利器,世间男子谁不迷惑。梁略听罢,看向眼前绝美女子,微微笑道:“你懂剑器?”

“贱妾愚钝,不通至道。然闻大将军喜剑,日夜勤学,粗通一二,不敢在大将军面前自炫。”

梁略听罢,笑容犹在,却不再看她,凝视那剑,道:“英雄期乎匡世济民,良剑期乎断金碎石,世人无知,偏偏附会神迹传说。你既通晓剑器,竟也相信什么‘女蜗炼石得此玄铁’之说?”

琉璃并没想到梁略会在这样的筵席上不假辞色,眼中明显的有些慌乱,然她到底是谙熟欢场的女乐魁首,虽对方乃手握大权的大将军,终能处惊不乱,笑靥如花,道:“大将军教训的是,妾一介妇人,卑微之身,不过道听途说,哪里懂得精深之道。今得见大将军龙虎之姿,蒙指点教诲,亦妾平生之幸。”

听闻此言,便是梁略素也不得不稍假辞色,淡淡笑道:“你一个女子,能知道这些已经难能可贵了。”

郭霁远远瞧着,到底念及当年凉州时的情谊,便笑向梁略道:“世人评议论物,但凡文章必然义深旨宏、辞采妙章,但凡良剑必然湛卢、赤霄、鱼肠、太阿。若论及人物,必然附和神迹,牵强典故。此士大夫立身行事、文章谈吐所不能免,大将军何须苛责一个女子呢?”

虽说郭霁是梁略姻亲,然此言一出,众人尽皆面面相觑,不则一声。而琉璃目露惊喜,却不敢乍然相认,只默默欠身以谢。唯邵璟、韩懿等人微微颔首,并无惊惧诧异之色。

梁略瞧向郭霁,默然沉思,随即大笑道:“我常笑世人言谈夸耀,行事浮华,全然不能辞约明核、务实精简。此等思虑,铭刻于心,今不辨情由,牵连无辜女子,实在不妥。郭长御所言极是,到底是我胶柱鼓瑟了。”

郭霁赶忙欠身回道:“大将军思虑国事,胸怀大事,岂是我等儿女子所知。”

一直默然不语的韩懿此时笑道:“大将军与郭长御襟怀过人,可让我等酒囊饭袋开了眼界了。论剑谈兵,非琉璃娘子本业,弃所长而取所短,是为不智。仆闻大将军舞剑,天下一绝,今何不借此良宵嘉宾,以‘龙光’之剑为器,令琉璃击鼓,诸君得仰大将军盖世英华,何等幸事!”

众人自然跟着纷纷求请,一时之间,溢美之词泛滥堂上。

梁略持重,极重人前之威,自然不肯,便笑着将剑刃朝内,转递邵璟,道:“若论舞剑,梁某不及元璨。元璨醉舞,独步京华。今日我便借着韩侯宝地,人杰荟萃,得饱眼福。”

虽是大将军亲命,邵璟却不急着接剑,侧目眄视,笑道:“韩侯并诸君乃欲观大将军龙凤之姿,大将军不肯赏脸,便来捉弄在下,我却不能上当。”

梁略也绝不收回递出的长剑,笑容殷殷,道:“元璨,我是多少年不见你醉舞了?遥想当年风姿,今日定然不减!”

众人见风使舵,立时又附和梁略,众情诚恳。

邵璟看向梁略叹了一声,道:“既是平侯有命,自不敢辞。只是我虽不敏,却不能白白出力。”

梁略朗声大笑,道:“好个邵元璨——便依你。我欠你一个人情就是了。”

邵璟得了允诺,再不迟疑,豪饮数杯,脱然掷杯,起身接剑,旋入堂上,以待鼓声。

初时鼓声隐隐,如春云连绵,故邵璟持剑欹斜,舞姿风流窈矫,步态徘徊往复,如闲云野鹤、行云流水。后鼓点渐密,其舞纵体忽焉,俯仰冲折,动无常形,似醉似醒,如将倾倒,却稳如泰山。忽而鼓声激越,苍凉宏大,而长剑离合,忽忽如狂,清光吞吐,寒意凛冽。彼时邵璟舞得兴起,体迅飞凫,若翱若翔,飘忽若神,刚健慷慨。其形踊跃,其神壮飞,兴怀酣畅,飞旋淋漓。恍如上天揽日月,又似腾蛟战巨鲸。一时身与影凌乱,鼓与舞豪壮,衣袂奋扬、雄姿英发。正是一人舞出匝地飞絮,一人舞出天地苍茫。

绰绰高堂,众情沉湎。氤氲灯下,无声暗叹。

郭霁也随众人静默遥望,远远瞧着邵璟舞得醉意颠倒、逸兴畅快,浑不似平日模样,竟好似醉笑无拘、任情使气的翩翩少年郎。然转念一想,又觉不妥,少年郎美则美矣,却哪得如此拔山气概?

即便是随意挥洒的醉舞,然剑花缭乱处,无不藏着岁月峥嵘、跨马河山养出的夺人气势,融成了光阴也流不尽的少年意气与金戈百战的英雄气概。

郭霁思绪遄飞,神思恍惚,忽闻一声长吟,惊醒了满心飘荡。她循声而望,却见梁略为情所激,离席步入高堂中央,与尽情舞剑的邵璟两相盘桓,激扬长歌曰:

高山巍峨兮上青天,江水洋洋兮川入海。

岁月倏忽兮可淹留?丈夫立世兮功与名。

追风逐日兮道何在?天道茫茫兮我独悲。

歌我此志兮谁与游,谁与同游兮慰平生!

彼时鼓声已停,万籁无声,明月当空,灯烛分明,唯有长歌悲慨与醉舞清冷,是两个当世豪杰的神交共鸣。

郭霁耳闻目见,神魄俱夺,心之荡漾,情难自禁,忽一股平生未有的况味涌上心头,眼泪便险些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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