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腾素来并无少长之别,然今日也不禁难为情,便随意打了个哈哈,揭过此话。
梁略自然并不是真要郭腾难堪,便岔开话题道:“各地仓廪访得情状如何?”
郭腾见问正事,神色郑重许多,道:“各郡掌官皆与当地大族勾结,惯会弄虚作假。若逼得急了,更要接着朝廷清查的名头四处盘剥。他们不但应付过关,还能借机大捞一笔,名声倒让朝廷担了。如今看来,明查不易,只怕唯有暗访。照我看来,他们无论如何虚应,我们都不要揭穿。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免得打草惊蛇。待他们以为蒙混过关时,必然放松警惕。届时暗访也容易。”
梁略听罢冷笑,道:“此法甚好,只是要快。大司农不是我们的人,好容易才支出去。我倒要看看谁敢贪仓廪一粒粮食!”
郭腾默然,半日方道:“水至清则无鱼,大将军也不必过于苛责。如今郡县也各有难处,若说一点不亏空不挪用的也少。大差不差的就且放过,也免得树敌。抓几个罪大恶极的处以严刑,既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也震慑各地也就可以了。倒是那些悖逆庶人并陈、赵之余党,当初没能根除的,可借机除了。便是那些余孽在朝中的,要借此事攀扯上也不难。”
“余孽自然是要除的,天下之弊也是要革除的。”梁略道:“自先帝征伐北狄,威加海内,虽令四夷宾服,却也疲敝天下。豪族却借机侵夺田亩,劫掠人丁。长此以往,不过数代,国将不堪。你适才所言,我亦深知,然若我不纠正此弊,必将遗祸后人。今方严查不法豪绅,整顿田亩,清查丁口,释放奴隶,令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庐,男有分,女有归,老有所依,又有所长。岂能含糊其事?”
郭霁听二人言谈,不仅百味杂陈。她流落凉州,沦为刑徒、奴婢,几经生死,亲见疾苦,今见梁略身处高位而心系天下,谋福于万民,这是何等气量。然郭腾所言,又何尝不是实情。
郭腾又是半日没言语,终于深呼一口气,道:“大将军于我,既有拔擢之恩,更有郎舅之亲。当日郭氏蒙大难,先帝何等严峻,然幼弟妇孺多蒙大将军暗中庇护。他人不敢说,不愿说的,不如由我说了吧——如今豪强大族势力已成,只可约束,不可骤然变革。一旦激其众怒,后患无穷。”
梁略道:“虽是犯众怒,却可得万世兴,便是得罪众人,也无可如何。”
郭腾道:“仆虽不敏,不知朝廷大事。然近年来为谋财用而蝇营狗苟,深知当涂掌事者一旦特下令旨,各地立时借机加码。譬如朝廷若要百根奇异木材,他们便以朝廷名义向百姓摊派,务必要令十倍百倍方可。若要以清查户籍为令,他们为了政绩,定要虚报许多。等到以人口征收赋税徭役时,多出来的还是落在治下草民身上,为此家破人亡的不在少,郡邑之中为之十室九空的也不在少。若有一人敢于上书发声,他们便群起谣诼。大将军本为百姓,然事情落到他们手中,更加劳民伤财,反受其殃。即便大将军身处高位,手握权柄,也难敌明枪暗箭。”
郭霁闻言,不禁转眼看向郭腾,只见月光下他那张酷似已故名将郭誉的面庞竟也一改往日之轻浮放纵,多了几分深谙世事的通透。
郭霁这才知道,郭腾固然没有宏图伟志,德能也算不得上乘,然却绝非不谙世事的纨绔子弟——从前兄弟们倒小看了他。
自她有记忆以来,她耳中的第四从兄便是顽劣粗鄙的下流坯子,身在钟鸣鼎食之家,却偏偏暗地里蝇营狗苟,谋求锱铢之利,有辱清白出身。
可是却没有人问问他为何如此,就连年幼的郭霁却也在心里鄙薄其为人,不以兄礼待之。
直到郭霁被流配凉州,尝遍炎凉,少不得靠他接济,这才缓和了关系。然亲属关系虽则胜于从前,敬意,甚至是彼此之间的感同身受,是全然没有的。
可是今日,她忽然觉察到这个毁了叔父清白令名的从兄,未必劣于被家族看重而自视甚高的兄弟们。
可是他们竟已不在了,如果在的话,会不会如她今日这样,对郭腾有所改观?
久久沉默,梁略亦在深思,又行了百余步,方道:“此前若无成法,我也不敢贸然行事。然邵元璨前于晋州度田籍民,深有成效;后于凉州改革屯田、计口籍民,不过一二年间,便推行二郡。如今重用元璨,并用其法再加完善,推行天下,必有所成!”
郭腾叹道:“邵元璨之所以在凉州有所作为,实因河西连年战乱,致使人丁稀少,而荒田连属。若换个地方,未必能如此。”
梁略似乎十分疲惫,只向郭腾摆了摆手,不欲再谈,岔开话题道:“最近可见着梁武了?我派人寻了他几次,都没见他的影。”
郭腾道:“并未听说令弟去处。然他一向明智,定有分寸。”
“他有分寸?”梁略不怒反笑:“他若有分寸,何用我今日如此操劳!”
郭腾劝道:“他一向顺遂,自视甚高。如今忽被贬为庶人,自然难以接受。大将军不如到太后跟前求个情,给他个合适的职务,令他施展才能,报效陛下。他既有此挫折,当然知恩惜福。”
梁略点头,道:“你说的我何尝不曾虑及?邵元璨升任右将军,骁骑营并无主将。我有意要梁武去,却只怕他不堪重任。”
郭腾道:“右将军威望极重,若长久在骁骑营任上,于他本人及朝廷,两厢无益。换将是迟早的,别人未必压服得住。四郎君杀伐决断,可堪重任。”
梁略道:“此前元璨也是这样说的,我亦请他暗中扶助。然骁骑营之赏罚,自营建之日起,便异于别处。每次战胜,不但天子赏赐丰厚,邵元璨所得赏赐,自己从来不留,都分与部下。而若犯军纪,杀罚又毫不留情。如此赏罚分明,公正直法,将士们爱之如父,敬之如神,畏之如虎,凡所号令,莫敢不从;为之陷阵,战不旋踵。元璨是将勒兵练兵之道运用如化境,故骁骑营战无不胜,非一般将帅所能驾驭。梁武一个毛头竖子,拿什么镇住这些虎狼之卒?”
郭腾听了,思忖半日,便拍着胸脯道:“军中之务,我不谙熟。然财用上面,只要是咱们四郎有所需求,任凭取用,我绝不吝惜。”
梁略这才正眼直视郭腾,叹道:“昔有霍卫之亲,今日你我郎舅之间,岂输古人?”
郭霁暗中观察,却见此时郭腾深埋在月影中的音容神色,又恢复了他素日模样,一副沾沾自喜地取容之相。而适才月下的光辉,竟恍如隔世。
三人正言语间,便有卫士上前来报说前面不远便至“葭园”,向梁略请示通报夫人等语。
梁略道:“去知会家宰即可,不要扰了夫人休息。”
那卫士领命,另率二骑踏着月光飞驰而去。
其余卫士继续在前开道,走在前面的梁略忽然回头,看向郭腾兄妹的时,神色端肃,似有戚容。
“日前天子并重臣已拟准了明岁改元,彼时定然大赦。”梁略顿了顿,忽然将头转向前方,望着月光出神,片刻方道:“郭氏的罪是先帝所定,谁也改不了。但是太后及天子怜惜——明年流放巴蜀的老幼妇孺当可还京。”
郭霁惊闻密语,头顶一阵嗡嗡作响,一阵不可抑制的大悲大喜直冲卤门。她只觉眼中一股热流鼓荡,胀得目眦撕裂般的酸痛……
一阵夜风吹来,梁略的声音再次传来:“眼看要冬至了,去祭拜祭拜吧。”
他没说祭拜谁,可是郭霁模糊不明而又呼腾翻涌的心头却一阵清明:
他们终于可以祭拜当日尸骨不得安葬,零落于乱葬岗的父叔兄弟了。
这固然不是朝廷明令,可是到底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将军亲口许诺!
郭霁仰望天空,奋力想要挽回——可是那股激荡眼底的热流竟再也拦不住,决堤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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