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原本不知水务,然其图实在清晰简明,故能略知一二。回去后,妾也曾凭借记忆复制了一份,更觉此法或许可行。”
梁后心头大振,当即笑吟吟地向郭霁招手,道:“你到我身边来,就在此处复绘那水务图让我开开眼。”
随侍在侧的小黄门听见梁后之言,忙向宫人使眼色。宫人会意,当即便将笔墨绢帛呈了上来,又在梁后足案旁设一小案几,以供伏案绘图。
郭霁不敢推辞,便躬身行至梁后身边,提了笔,在展开的绢帛上细细勾画。她不敢敷衍,画的格外仔细,其间遇着肯綮紧要处,更是深思熟虑方敢下笔,其间用时不少。
梁后便趁着这间隙向孙蕙问起适才崇德殿前的喧扰。孙蕙便将赵贵人如何大闹,如何言辞俱择要复命,只是提及郭霁时轻描淡写。
梁后唇角勾起一抹笑容来,道:“她果真说要向先帝揭发我的恶行?”
孙蕙见梁后格外注意到这句话,本合她的心思,然见梁后的神清,只觉深不可测,当即有些慌了,忙道:“这本是赵氏狂悖胡言……当时郭长御也在。若非处理得当,还不知说出什么来呢。”
见孙蕙提及自己,郭霁心知无论如何是要表态的,手中勾画不止,心中却暗自斟酌等梁后一有示意该怎么说才好。可是等了半天,非但不见梁后问话,甚至连目光也不曾有一丝向她这边偏斜,郭霁起初尚疑惑不安,此时忽觉心底一片清明——或许太后早就看得清清楚楚。既如此,她又何必字斟句酌,遂打定主意,无论梁后问什么,她只照实说罢了。这样一想,心里更加恬然自安。杂念一清,手下如有神助,很快一幅粗浅简明的泾渭渠坝水务图便成了。
她一搁了笔,便由小黄门过来问道:“郭长御可画好了?”
郭霁知道这是来提示她是否可有疏漏,于是点点头,那小黄门便将绘有水务图的绢帛双手捧着奉与梁后。梁后接了,细细瞧了半日,微露笑意,道:“你画的倒清楚,连我也悟到几分。只有几个关要处尚不明白,一会还请郭长御具言其道。”
郭霁赶忙称诺,梁后便掷下那绢帛,命小黄门先收好了,又叹道:“如此看来大将军所用之人倒也忠诚务实。”
郭霁见话题又回到了最初,便回道:“妾识见微浅,本不敢妄言朝廷人事。然太后有问,不敢不言无不尽。孟、石二人,皆是妾之旧识,初识尚年少,不知深浅,只觉其人忠诚笃厚,言谈风骨不同凡俗。后于凉州亲见其人不厌庶务,事无巨细;处世精干,轻重有序。妾初至凉州,战乱频仍、盗贼蜂起,百业凋零,民不堪命。自右将军领凉州刺史,任用贤人,于是河清海晏,百废皆兴。其中多得这二人之力,尤其孟长史,可谓左膀右臂。”
梁后听了,只一笑,不置可否,殿上一时安静无声。
“这孟长史,乃臣年少旧识,其人清醒有知,为人稳妥,通晓世务,不同诸子弟纨绔浮华。”
听见话音,郭霁这才向一直默无声息跪在殿上的那人匆匆一瞥,却见他形容憔悴,衣袍少有的寒素,然一双眸子炯炯无畏,形骸虽卑,神色间却俨然有睥睨天下之色。
郭霁心下暗自叹息,她果然没猜错,仅从背影便已辨出,也只有恃才傲物的梁武方能跪得那样桀骜不屈。
然而在梁后心中却又是另一番滋味,饶是她平素喜怒不形于色也忍不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待将目光转至垂首待命的孙蕙时,那笑容便消失的无影无踪,换做了平日的平静温和:“既然赵贵人为先帝思忆成狂,不成全她倒不忍心了。”
孙蕙一直被晾在一边,正满心惶恐地听着郭霁畅谈什么“泾渭”“舆图”,又是什么“渠坝”“水务”的,忽闻此言,不禁有些茫然。但她似乎旋即明白了梁后的意思,忙道:“太后圣明!”
“教她去为先帝守陵去吧。”梁后看着堂下的孙蕙,淡淡道:“一应衣食供给、婢仆使用皆如先帝贵人例,不得克扣。”
孙蕙渐渐明白了梁后的真实意图,再不敢暗存私心,道:“太后仁慈,妾谨诺不违!”
梁后这才点点头,叹道:“赵贵人虽争胜不让,不过是妇人争宠常情,本无大恶。唯其不知约束家人,纵令赵氏一族多为不法,终至于附逆谋反,万劫不复。身为女子,或在室或适人,维系两家之好,断不可为妻不贤,为女不孝。家人有过,当规谏从善,方是惜福之道。”
孙蕙面如白纸,恐惧叩首,道:“太后教训,妾感铭不忘……”
梁后笑得温和,道:“我不过有感而发,你又当做要紧事。”
孙蕙知道梁后给她留着余地,情绪也就平复下来,她不敢放松,眼中含泪,神情肃然道:“太后虽是随口一言,然于妾而言却是可终生奉行的圣明至道,故而感铭涕零。”
梁后见此,便笑道:“我的阿蕙是个好女子,闻善言善行,便见贤思齐;闻恶言恶行,便思自省。”
孙蕙闻言,泣涕不止。梁后又安抚数语,命其从速安置赵贵人之事,那孙蕙方叩拜而去。
待孙蕙去后,梁后目光渐冷,转向梁武,道:“难得从你口中能听到夸赞之言,想必那孟长史果然堪用。只是你既知何谓纨绔之行,为何不反躬自思?”
梁武一向有恃无恐,面对的虽是太后,然于他而言,到底仍是宠爱他的长姊,自然不似别人惶恐,当即回道:“太后所言极是,臣若知道反思,那早该日日面壁了。”
郭霁闻言惊骇,她深知自梁武被贬为庶人以来,梁略屡次在梁后面前说情,并多方位梁武掌骁骑营铺垫,这才有了今日的召见,谁知梁武口出狂言。梁后平素待人看似平和,实则喜怒不形于色,不可轻慢。她虽是梁武之姊,更是当朝太后。这样想着,郭霁的手心不由渗出一层汗来。
梁后似乎早知道梁武吐不出象牙来,虽怒反笑,道:“看样子这几个月你是丝毫没反思啊。”
梁武原本打定主意无论梁后说什么都一个字不回,然眼见长姊的怒气已隐隐压不住了,立时转了心思,回道:“世人反思,不过是畏罪远祸罢了,并非真有实效。臣窃以为不可取。”
梁后原本只谓他只是个被宠坏了的子弟,虽不与之计较,心中实怒,然闻此言,倒觉得有意思,不禁眼前一亮,道:“难道世人反思都不如你?你不过贬低他人来为自己开脱罢了。”
梁武见梁后送了口,侃侃而谈:“太后与臣生于边境,审知烽烟之下,口是心非的夸夸其谈与虚漫不实的悔悟反思不但无聊,亦且取祸。刀锋剑雨之中,若要活下去,一切思悟,当为明朝。故而臣数月之间,日思夜想,从不反思过往,唯醒悟来者可期。”
梁后不置可否,却转向郭霁,笑道:“郭长御可见过这样的混账言辞吗?静思己过、改过自新,难道不是为了他日来者吗?”
郭霁并不加以评断,只笑着向梁后道:“圣人云‘听其言观其行’,太后何不听梁四公子倾吐襟怀,再观其行断其可否呢?”
梁后摇摇头,又向梁武道:“你倒说说你日日夜夜醒悟了什么?”
梁武仰头答道:“今逢天子圣明,梁氏贵幸,正是革除时弊、大治天下之时。文以治天下,无以安邦国。太后若要行大道、定黎庶,不欲用臣,当用谁人?”
梁后听到“革除时弊”,便已沉下脸来,梁武的话音落地半日,方道:“大道若行,选贤举能,你可称量过自己几斤几两?”
梁后借古语隐含的那层意思,梁武以及旁观的郭霁都清楚,梁武并不掩饰,慨然道:“当初我征南蛮,豺狼环伺,我孤军奋战,以一己之力挽回战局,虽不能事事圆转周全,到底不曾输人。天下为公,选贤举能,我便不是梁家人,舍我其谁?”
梁后笑得讥刺,道:“又是‘革除时弊’,又是‘舍我其谁’,你只道天下人是汝兄弟的泥偶?你一心在骁骑营,可你别忘了骁骑营是谁营建的。见惯高山沧海,寻常山水再难入眼。把骁骑营交到你手中,你接得住吗?”
梁武一挺身,向郭霁脸上一瞥,傲然道:“太后不是早借郭长御的口教诲得清楚——听其言而观其行吗?”
梁后淡淡扫视,语声平和却又耐人寻味,道:“梁武,不是我小瞧你,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你想要做骁骑营中郎将,先把家里的事理清吧。”
梁武颇不服气,昂然道:“太后……”
梁后却不欲多言,摆摆手打断了梁武,复向郭霁道:“你替我送客,再去看看今日值宿的可是令狐,若是他,你便与他同去选几匹马带到驰苑去。”
“太后要去乘马?”郭霁疑惑道:“不如先去命‘北宫厩长’备好马匹。”
梁后道:“不必经过北宫厩长,就你们两个去。”
梁后近来这样的事也多,郭霁见怪不怪,只得起身称诺,却行至梁武身旁,依礼将其向殿外导引。
梁武迟疑了一下,便又从容如常地向梁后行了拜别礼,随着郭霁导引先却行数步,随后转身大步离去。
郭霁跟在他的身后,眼见他快步流星一径出殿而去,几乎要追赶不上,直至到了园中,又行数十步,他却忽转过身来,怔怔瞧着她。
郭霁心中有些莫名的期盼,却又生怕他说出什么,想去催促他宫中不当久留,又不知怎么出口。
不然就等他开口吧,自秋日长流里的不欢而散,数月不见,反生郁结,倒不如索性说明白——其实众人皆知他们份属姻亲,本就相识,如果真是一句话也不说,反显得蹊跷。这样想着,她倒坦然了,可是过了很久也没听到他开口。
最后他也只是以辞谢太后使者之礼揖别而去,她抬起头看时,他已踏着冬日里最后的斜阳残雪不顾而去。
宫苑的小径一下子空了,残冬的黄昏暮色云集而来。残留至今的枯叶一片一片地群起蹈舞,被风催动着缠绵同行,可是风向一个起落间,它们又不得不纷纷扬扬,各自飘零。
共行一路曾贪欢,各自浮沉各自寒,几度热衷肠,翻然作萧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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