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那刀就要劈在对方脸上,那少年却露出一抹淡淡笑容,突然松了手,向旁边一个借步躲开去。秦冲力道刚劲,一时收手不住,一下子扑在肉摊子上,那刀就扎在厚有五寸的肉案子上,登时劈开了一道长长的裂痕。秦冲欲待求生,竟大喝一声硬生生将那刀从肉案上拔了出来。他只道那少年与无赖是一伙的,知道遇到劲敌了,只怕凶多吉少,遂持刀在手不停挥舞,抡出的刀锋飞转如轮,人竟不得近前。
屠户也是个孔武有力的大汉,见了这等情景也不敢吱声,赶忙收案子就跑。一街的人都逃了,只有几个胆子大的躲出去足有一箭之地远远地看热闹。
秦冲一鼓作气空舞了半天的刀,却发现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动静,心中惊疑更深,恍如堕入无底洞窟。他缓了手中动作,透过舞动的剑花,惊见那十余无赖少年早已不见踪影,而那少年却在一群劲装卫士的拱卫下笑吟吟看着自己,就像看一个痴汉。
秦冲与人打过架,受过伤,可却从未受过这等侮辱。他羞愤欲死,喘着粗气停了手中的刀,半日方气吼吼地向那公子喊道:“你是何人?为何没来由地与我为敌?可敢与我光明正大的切磋?若我秦冲技不如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若是你不如我秦冲,便叫我三声‘阿爷’,从此滚出雍都,我便饶你不死!”
那少年倒并不如何,他身边的人却受不得,就要动手。就在秦冲担心他们人多势众时,那些劲装勇士已被少年拦住。
“好个敌友不分的呆子,就这样还敢拿刀?”
秦冲此前身处混乱险境,故而辨事不明,惊闻少年之言,又见眼前情景,顿时醒悟过来,却又恨恨道:“你既帮我,为何阻止我杀此狗贼?”
少年远远问道:“你若闹市杀人会怎样?”
“我便亡命天涯有何不可?若逃亡不成,大不了以命相抵,又有何惧?”
那少年冷冷一笑:“尊亲养你至今,是为了让你为个无赖送命的?大好男儿不图建功立业,与些碌碌无赖纠缠不清,令父母忧心,很有颜面吗?”
秦冲被斥骂,却心服口服,他乃市井强人,自诩俠义,最是恩怨分明,能屈能伸,当即跪拜在地。
“恩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真有大义,请受无知小子拜谢!”
那少年走近他,却不是来扶他,而是低下头审视着他,忽然嗤的一声笑:“你不会以为我是看见他们打你一个才出手的吧?”
秦冲一愣:“难道不是?”
“哈哈!”那少年笑罢,神情忽冷:“这世间一切相攻相斗,都不是势均力敌的单打独斗,壮大自己的实力,驱使众人为己退敌,有何不可?”
秦冲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话,不禁瞠目结舌:“呃……啊……我自小与人斗殴,最恨……最恨……”
“最恨以多欺少是吗?”见秦冲说不出话只点头,那少年哂笑道:“匹夫之勇!”
“你……你……”秦冲自小的信条受到挑战,不堪其辱,就要驳斥,然又深觉对方所言高不可测。他打心眼里生出一股欣羡倾慕,冲口而出的辩驳便忽改求教:“那你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你勇而无惧,敢于拼命!”
“不是匹夫之勇吗?”
“你懂真正的勇者和匹夫之勇有何不同吗?”
秦冲诚心诚意地摇摇头,一心求教。
“同样是不惜死、不畏强,匹夫之勇常为颜面之损或蝇头小利而不顾后果,且只知进不知退,更不知进退只时机。真正的勇者却知进退之根源、胜负有久暂,知不战而屈人之兵乃上善之善。”
“勇者为何而战?”十三岁的秦冲一阵一阵地茫然。
“为止乱息斗而战,为安定治世而战,为气节不移而战!至于战和之术、进退之道、众寡之分,不过是细枝末节,何足道哉!”
这种见识,秦冲闻所未闻,然他虽出身市井,却悟性极高,几句点拨恰如仙人摩顶,恍然顿悟道:“我明白了。与市井泼皮起无谓之战,战胜不足以荣,战败则足以辱,无益于人,也无益于己,徒增伤亡而令尊亲担忧罢了。我父兄战死沙场,无人教我,致令今日逞匹夫之勇,实在汗颜。公子一席话而令我心神明,知荣辱,我当视之如父如兄!”
秦冲当即叩首不迭,而那少年也终于上前拉起了他道:“如父如兄实不敢当,然你今日并非全然匹夫之勇。”
秦冲对这少年早已心折不已,闻言大喜,道:“难道我竟误打乱撞,尚有可取之处?”
少年点点头,道:“你与无赖混战固然无益,可你百折不挠,不肯屈膝求饶,也算勇而有节了。”
秦冲欢喜无限,从此追随那少年。那少年出身王侯世家,后来受命天子组建骁骑营。秦冲入骁骑营,得他亲自指点兵法及演武之道,屡立战功,一路提拔,已从一个卒伍做到了六百石的将兵参军,这在豪族当涂掌政的世道里,可谓奇传异闻。
秦冲跟着自己已近二十载,如今忽然分离,也难怪他绷不住。邵璟一面想着,一面走近了去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抚。
谁知秦冲竟然扑过来,抱住他的腿,嚎啕大哭。
“为什么丢下我?为什么连一句话也没有?你既有如今这样狠心,为何当初救下我?为何连见我也不肯?为什么冷落至斯!”
邵璟任由他颠倒胡闹一番,见他已得宣泄,这才蹲下来看着他道:“什么丢弃冷落?我那是保全你!你只知道自己委屈,难道不知我的处境?”
秦冲虽有时纵情任性,却十分机警灵敏,立刻从邵璟的话中捕捉到几分异常,当即冷静下来:“右将军什么意思?”
邵璟将他按回坐席上,自己便在他对面胡坐在地,叹道:“世人都见我青云直上,却不知高处不胜寒。”
秦冲看着邵璟少有的怅然,探寻道:“是有人猜忌将军?”
“算不上猜忌,确实是为重用。”邵璟摇头苦笑:“可是到底削了我的兵权。”
“为什么?将军忠诚笃厚,自先帝至于陛下,所赖将军多矣,为何要削将军兵权?”秦冲压低声音苦苦追问。
邵璟看似平静,眼底却泛起波澜:“先帝之时,我与君等战于边疆,出生入死,百战不殆胜;悖逆之乱,我率骁骑营入京剿灭叛军,扭转局势;陈氏之难,陈勋带着‘大将军印’奔入北军,若非我骁骑营疾驰镇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秦冲一旦恢复冷静,便一点就透,点头道:“这就对了,他们早就看到了骁骑营的力量及对京城的紧要,板荡不安,倚仗将军扭转乾坤、稳定局面。如今却又想要亲自掌控骁骑营,便令将军开府置署,入朝议政。可他们小看了骁骑营对将军的爱戴感慕,他们迟早知道,非将军无以帅骁骑营!”
邵璟听罢蹙眉,不喜反忧道:“你到底还是没明白,骁骑营乃天子之骁骑营、社稷之骁骑营,谁敢以为私属,是置自身于不忠不义,置父母亲族于危境死地!你今日所言,冲动造次,难道忘了我素日相告?”
秦冲恍然大悟,无言以对,颓然垂首。
邵璟见此,又道:“你怨我带走朱贲不带你,真是愚夫之见。朱贲为凉州草野之人,半路来京,他虽骁勇,却势单力薄。自入骁骑营,除了你之外,为众人疏远忌惮。我在时,他们不敢如何,我去后,你猜他们会怎么待他?我将他带来京城,却令他落入这等境遇,是为不义。而你是关中人,虽非大族,却也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子,父兄皆效死沙场,与骁骑营将士迹遇相似,情谊投合。况骁骑营即将任命主将,新任主将必当有所作为,正是获取军功的大好时机,你若跟着我走了,必会失去大好前程。”
“我本市井匹夫,有幸如此,全赖将军。所谓前程,若不追随将军,有何意趣?”
“此小人之义!”邵璟被激起怒意,道:“大丈夫处世,襟怀需广。你只顾私人情义,气度狭小。你那战死的父兄可容你如此?你的老母妻子容你如此?还是你非要做实了党同伐异之名,杀身取祸方快于心?”
秦冲闻言惊出一身冷汗,汗水从额上涔涔流下,他咬牙道:“我明白将军的意思,再不敢胡闹。”
邵璟这才露了笑脸,道:“到底我的阿秦识大体。罢了,难得今日相聚一处,好好去打个猎。我年前运了两只班额虎,带你去看看。只是我今日兴致好,你不要败兴,不可为难孟长史!”
秦冲气量不小,又从不忤逆邵璟,便道:“我虽看不惯那幽州人的样儿,看在将军份上,不与他一般见识就是了。”
“你呀……”邵璟忽想起一件事,道:“你可知新任骁骑营中郎将是谁?”
秦冲嗤之以鼻:“还能是谁?我们早传开了,不就是大将军那个任性妄为的亲弟嘛?”
邵璟顿时变了脸色:“你真是无知无畏!他非但是天子亲舅,太后与大将军宠弟,且并非无能之辈。此子虽年少,用兵奇诡,剑走偏锋,南蛮何等凶顽,他能出其不意,摧枯拉朽。这也罢了,这小子不讲情面,心狠手辣,届时上任必然要杀鸡儆猴、树立恩威,你不可出头冲撞,不识时务。否则就是匹夫之勇,辜负我的心意。”
见一向风轻云淡的邵璟神色郑重,秦冲也不敢再掉以轻心,端坐敛容躬身称诺。邵璟见了才放下心来,二人相偕出了毡帐。往猎场走了不过几步,便听见鹰飞兔走、犬吠虎啸而群兽奔呼之声,原来朱贲和孟良已经忍不住开始狩猎了。
就是这一次,邵璟才知道,原来郭霁竟再也见不得狩猎之状。他不知道为何会如此,只知道好好地正观猎,她却突然面色惨白、冷汗淋漓,然后就一声不吭地一头栽倒地上,不省人事。
邵璟还道是误伤,直命侍女去察看伤势,可是三个侍女翻来覆去查了许多遍也没查出丝毫外伤。孟良、朱贲两个也都力证绝无箭矢并窜出的禽兽伤到她。直到医师验了脉象,说出“惊悸气乱、情志失调”的论断,邵璟才知大致因由。
可是她从前便常得观猎,比之动辄惊呼的贵女,格外从容。昭武十年,武原初成时,先帝在此狩猎,有熊罴惊扰圣驾,惊险万分,她必然也受了惊,可也并未如何。难道今日是因见了其啸战栗山林、泣地惊天的班额虎吗?那倒是她从前不曾见过的罕见凶兽。
想到这里,邵璟自责不已。
郭霁不过昏厥了大半个时辰便醒了过来,可是人虽醒了,却萎靡无神。她似乎什么也顾不得了,人都散去,她就在武原不食不饮不言不动地又躺了四天才渐渐恢复过来。
邵璟守了她四天四夜,见她眼中有了些神采,心底的石头才终于落地。
“阿兕,你这是为何……”
一语未了,郭霁已经怔怔流下泪来。
邵璟忽然觉得胸腔一阵九转回肠般地痛,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然后……他自己也不知为何,竟鬼使神差地伸出双臂将她拉了过来。她想必并不曾真正清醒,竟也不知推拒,任由他将自己紧紧揉进怀里,心安理得地哭了起来。她起初无声泣涕,后来呜呜咽咽,泪水将他的胸襟晕染地湿热一片,后来又冰凉一片……
他那时候并不知道一向对骑射游猎极有兴致的郭霁为何这一次竟“惊悸气乱、情志失调”了,只是后来京城显贵们再也不曾获邀来武原田猎。
很久以后,她在一次宴集上遇见了当年那个屈身卑微小吏,后来发达做了京辅司马,而终被大将军梁略重用、身居大将军府司马的宋姓官吏。一阵寒暄叙旧,她便谢他当年的救命之恩,说起往事,在一旁的邵璟才明白了所有前因后果。
她说:当年发配凉州,出萧关,攀陇坂,过榆中,翻乌鞘,走戈壁,赴凉州。一日,遇狼于乌鞘岭上。有一家乃兖州反叛女眷,母女婆媳妯娌姑嫂姊妹十余辈,悉为狼噬杀,尸骨无存。唯余一女存世,然自是得失心疯,常于月夜发作。其嚎嘶之声令闻之者自首至足,自皮骨至筋肉,遍体寒颤。
后来他又见了她午夜梦回时的猛然惊觉与遍体冷汗,才知道那些垂死的挣扎和绝望的嘶鸣、那些不死不休的追逐和刺破皮肉的箭矢,成了她终身不愈的痼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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