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掩饰的极好,虽是天人交战,却不露破绽,笑着回道:“妾无德无能,蒙太后拔擢成就,常思回报。且太后仁慈,妾侍奉左右,着实甘乐,又何必非要婚配呢?”
梁后摇头叹道:“女子成人,宜室宜家。独自一个人晃荡,终究不成。”
郭霁见梁后神色关切,不由亲近,便笑道:“也没什么不成的,只不过女子十七不嫁便要出赋钱五算。在凉州那几年乃戴罪奴婢,不算。自去岁起我四从兄每每出赋钱都要抱怨一番。”
梁后不觉失笑:“你从兄最善经营,家财万贯,竟还心疼这点赋钱?”
郭霁见梁后谈笑,凑趣道:“太后不知,若非吝啬,哪来的万贯家财?”
梁后精明,岂不知郭腾的家财哪里是积攒来的,然听郭霁说的可笑,再也端不住,掩口而笑,竟有小女儿之态。
或许是因这玩笑,二人之间因为身份与经历的巨大悬殊忽然缩小了些,而不为人知的共同经历与狭小的空间最能令人放下警戒,增进亲近,梁后忽然目光流彩,悄悄向郭霁耳边低语道:“你看令狐如何?”
郭霁起初不解,待见梁后笑得暧昧,忽然明白她的意思是问选令狐遂作夫婿如何,想也没想就摇头。
梁后见她摇头,叹道:“可惜了,他什么都好,只是出身……”
郭霁知道梁后会错了意,忙道:“令狐卫尉玉面修容、神采勃发,为人忠直笃诚、勇略兼人。况我听闻他与糟糠之妻举案齐眉,从不旁置媵妾。这等男儿,谁嫁了他都不算委屈。就是他家中那点事,也并非不可解。”
梁后听了,神色方和缓,又疑惑道:“父子情分,人伦之大。他们父子究竟为何弄得这样僵?”
原来梁后也只是耳闻其事,不知细节。其实这样的事,即便有人透露给梁后,也定然会语焉不详,梁后更加不好向本人求证。因此这种最易被人暗中传递的流言,身处尊位的人反而不容易得知内情。
郭霁也不好说是因他父亲妻妾众多却生不出一子半女,与他身份卑微的母亲春风一度便生下他来,多半是疑心此子并非自己亲生,便道:“我听闻令狐卫尉的母亲是菜农之女,偶然到令狐家的内宅送菜,恰遇令狐家主,这才生下他。”
梁后自己便是姬妾所出,只是梁家起家边关寒门,比之高门世家,嫡庶之分区辨的不那么明显,她身为庶女也能得父亲及嫡母柳氏着力栽培。然豪族区分嫡庶已成世风,她却再清楚不过。听了郭霁的话,只道令狐遂之所以为父亲所厌弃,乃因生母低微,于是讶异道:“庶子虽不被看重,然男子不比女子,若自己果真成器,何尝不能争得一席之地。譬如你二叔,就连先帝都赞不绝口,当年亦是你家中流砥柱。况不闻令狐有兄弟,若是独子的话,还谈什么嫡庶?”
郭霁暗自叹息,道:“他母亲连外室都算不上,不过偶然相遇,若不是生下他,便与令狐家再无瓜葛。令狐卫尉的身份,委实尴尬。”
梁后如梦初醒,叹道:“原来令狐竟有如此隐痛。”
郭霁道:“令狐卫尉能得今日功业,实在不易。他结发妻子虽是一郡太守之女,却是外室所出,难以借力。令狐卫尉如此为先帝所重,却也只得个羽林郎的身份。如今他好容易显达,虽说未必能匹配高门贵女,中等有实力的人家还是愿意与他结亲的。”
梁后听罢,陷入沉思。
马车行驶渐渐放缓,喧嚣之声声声入耳,胡饼的香气、春酒的轻醇、糕饵的清甜……穿过人群,荡漾着飘来,渭北繁华已近在眼前。郭霁放下纱帘,车外风光影影绰绰。那些一闪而逝却又连绵不绝的人影、那些听不清却不绝于耳的欢笑怒骂,郭霁觉得寻常,梁后却一脸沉醉。
忽然马车停了下来,而外面人声沸腾如烧开的鼎镬。过了片刻,令狐遂来敲了敲车壁,就在车窗边道:“前面有个雍都来的舞姬娘子在街头献舞,渭北之民皆来观看,拥堵如山,一时过不去。”
郭霁道:“不知可否绕道而行?”
令狐遂道:“人山人海,并无可绕之道,滞留街心,如立危墙。我便自作主张在路旁酒肆定了个雅间,烦请夫人移步。”
闹市之中,令狐遂不敢暴露梁后身份,只好以“夫人”称呼。
郭霁得了梁后示意方去开门,却见令狐遂递过一顶帷帽。郭霁知道他的意思,细细为梁后戴上,这才扶着下车。
早有人着了便服躲在百姓间悄悄挤出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令狐遂在前导引。郭霁听见周围好不热闹,却顾不上抬头看。只闻人言人语汇成山呼海啸,从中经过,仿佛要被淹没了似的。
忽三下鼓声,鼎沸的人群立时安静下来。随后琵琶声起,铮铮噌噌,大有异域之风。梁后忍不住抬头,透过帷帽却见层层匝匝的人群簇拥着一个高台,有一女子独立高台,单衫半透,彩绣辉煌,高鬟峨峨,花颜玉姿,随着琵琶曲顾盼飞舞。
这女子倒会择地,这样高台,再多的人也看得到。梁后心中正赞叹,没留意脚下一个坑,当即一个趔趄,饶是郭霁紧紧扶着,也不妨撞在一个人身上。
原本人群密集,挤撞难免。然那人本是个市井泼皮,仰慕京城来的舞姬,早早带了几个与他一般的泼皮正看得津津有味,忽被人撞了,便欲发作。哪知一看之下,竟是两个女子,一个不戴帷帽的娟然秀慧,另一个虽被帷帽遮面,然衣饰华丽,风姿不俗。他顿时将一脸恼怒化作了嬉皮笑脸,一伸手便要拉扯梁后。郭霁早见此人形容猥琐,对着梁后上下打量,今见他动手动脚,被吓了个半死,想也不想便出手拦在前面。可她哪是对手,那无赖见拉不到梁后,反手便抓住郭霁不放,笑嘻嘻地调笑不止。
“小娘子这是要哪里去?这等情形可还能去哪里呢?不如留下与我兄弟几个……”
一语未了,忽一柄未出鞘的剑重重落在手腕上,他一个吃痛便松开了手,一瞪眼瞧见面前一个男子冷如寒霜,心中一骇。然他到底是个没深没浅的市井无赖,最好所谓颜面,见旁边围观者多有侧目,生怕落了下风被人耻笑,一声呼和便与几个泼皮一同将三人团团围住,又是调笑又是发狠。以令狐遂之能,对付几个混混实在绰绰有余,然今日因有梁后在,他唯怕闹市中露了行迹,难免束手束脚。
倒是令狐遂暗中安排的人机警,也扮作街头无赖模样,假作多管闲事,上前与那几个泼皮对峙。令狐遂当即护着梁后便要躲入预先定好的酒楼中,正艰难开道,忽一声女子轻叱透过人群清晰传来,随即就见几个胡人簇拥着一个丽人从人群中款款而出。
“你们几个惫懒之人,必是瞎了狗眼,敢在我献舞时闹事?罢了!我今日没了兴致,不跳了,这便回去!”
此女说罢作势就要离去,原本只是看热闹的人群顿时汹汹,皆向那几个无赖奋拳怒骂,随之群情如浪。眼看就要被人一脚一脚踏也踏死,那几个泼皮顿时怂了。
“琉璃娘子恕罪,我们兄弟几个不识好歹,扰了娘子盛情,实在该死。娘子且饶我们一次,日后当牛做马任凭娘子驱使!”
那无赖本就知道琉璃是游走于权贵之间的乐府舞伎,本就看做是天上仙子一般的不敢造次,又见犯了众怒,慌忙认罪。
琉璃乃是流连欢场的风流人物,最懂得见好就收,笑吟吟哄走了那几个无赖,却向令狐遂等人这边一瞥。
这女子一出场,郭霁已知这舞伎乃是凉州故人,因怕节外生枝故而不动声色,此时目光相对,不得不认,便笑道:“多谢娘子解围,凉州一别,别来无恙,今日仓促,改日定登门道谢!”
“郭娘子与我有师徒之分,举手之劳,岂敢言功?郭娘子不弃,我改日拜谒郭娘子才是!”
令狐遂见郭霁与舞姬寒暄,便只向琉璃远远揖拜致谢。随后就扶持梁后离去,谁知琉璃的笑声如风吹银铃,从身后传来。
“令狐郎君这就急着去吗?既要饮酒,何不相邀?”琉璃这一声“令狐郎君”虽叫的亲昵,却又有些调侃之意,并不使人觉得轻佻。
令狐遂不得不回头,正色道:“娘子之德,设宴相谢也不为过。只是今日不便,改日定然设酒相请!”
琉璃笑容慵懒,却明眸皓齿,竟有倾城之姿:“令狐郎君可还记得御史丞家小公子的百日宴上,你也是这样承诺的。可是直到今日我也不曾见过郎君的一滴酒!”
琉璃说罢一双妙目似笑非笑地盯着令狐遂,令狐遂自知理亏,道:“今日娘子与渭北之民有约,不便搅扰。来日当不负诺言。”
琉璃似乎并不上心,又似乎格外郑重,狭长的媚眼波光闪动,笑道:“那好啊,只怕令狐郎君贵人多忘事!”
令狐遂无法,便向腰间解下一枚玉佩,抛了过去,道:“此物乃我所重,权且抵当。待履行诺言后,娘子再还我便是。”
琉璃随手一抄,便将玉佩牢牢抓在手中,正想再说什么,却见令狐遂身边那个戴帷帽的女子已倏忽转身,令狐遂似乎极其重视她,立时紧随护持,片刻不敢耽搁。她正望着那女子的背影若有所思,忽见郭霁向她挥手作别。她收回了揣度,也屈身行礼告别。此后才拨开人群,欲返高台。纷乱的人群竟自动为她闪出了一条路径,她踌躇满志,仰首踏向高台。
郭霁与梁后上得酒肆的二楼,观赏这万人空巷的舞蹈,只见那高台足有楼高,而那女子高高在上一曲接着一曲,如惊鸿,如白鹤,如灵蛇……
就着这舞,梁后命令狐遂与郭霁同饮同食,又时或问些市井烟火并逸闻趣事,浑忘了朝堂争执、权力博弈。
高台下人群攒动,正是商贩的好时机,一时沿街叫卖之声不绝。直到午时,那琉璃娘子赚足了人望撤去了,一切恢复常态,那些饮食玩意摊子照旧营业。
有时见了新鲜吃食,梁后也会命令狐遂派人买来。令狐遂不肯假手于人,都是自己亲自跑腿,样样过手。梁后反倒不好意思再流露喜好。但这令狐遂却常常能觉察她的心思,不待开口,便自去一样样精心挑选了来供她赏玩品尝。郭霁冷眼旁观,竟不意冷面孤傲的令狐遂竟有这样不厌其烦的细致温柔。心中立刻蹦出一句“百炼之钢何坚,绕指之肠何柔”的时语来。
可见眼前的梁后虽暂弃了权势与尊荣,看起来与寻常女子一般无二,可是那至高的身份,她自己可以暂忘,别人却不敢一刻忘怀。
梁后没了身份的束缚,多饮了几杯酒,一时双颊红晕,眼神迷离。令狐遂苦口劝谏,她却意欲未尽,道:“令狐,我难得自在一日,你还来扫兴!”
“太后!”
令狐遂不善言辞,可是却懂得人心。只这一句称呼,梁后便放下了酒杯,垂首不语。令狐遂却面色如常,似若未见,显然没有妥协的意思。
郭霁便欲解围,恰巧见有胡饼摊子从楼下经过,香气层层叠叠翻上二楼来,遂道:“眼见飧时了,这胡饼摊主乃是西域胡人,最擅制饼,不如买几个作夕食。我们用罢膳食后,可得赶回去了。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梁后便看向令狐遂,还是不说话。
令狐遂见此,长叹一声,向梁后一揖,转身下楼去了。梁后瞧着他的背影,与郭霁相视一笑,很是志得意满。
透过二楼的窗口,可以看道街上行人已经逐渐稀少,有食客买了胡饼,便在街边零散的胡凳上坐食。着了便服的令狐遂孤峭挺拔,混在人丛里等着买胡饼,显得鹤立鸡群。
她转过头来想指点给梁后看,却见梁后已经醉卧在足案上沉沉睡去。
虽是春天了,可是午后的风依旧凉,郭霁起身取了袍服来轻轻披在她身上。又见她云鬓已偏,散发盖了半张脸,便伸手为她梳理——这一伸手却惊了个魂飞魄散……
令狐遂捧着胡饼碟子回来了,却见梁后身披袍服伏案委顿,郭霁吓得脸都白了。
“太后……”
“怎么了?”
令狐遂也察觉出了不对劲,一个箭步冲到足案旁边,顾不得男女之防,伸手向额上一摸,只觉梁后浑身滚烫如同火炭。
这一惊非同小可,见惯风云变幻、生死之际不改色的令狐遂心海尽管惊涛骇浪,脑中却一片太虚空白。
“怎么会这样?我只走开了一会!”令狐遂瞬间眼底爆出了血丝。
郭霁摇摇头,道:“只怕早就烧了,但是她……她不肯……”
郭霁再也说不下去,可是令狐遂却都明白了。一向自持的梁后知道这一次之后,只怕是此生难再。寻常人司空见惯的市井烟火,于她却是绝无仅有的“铤而走险”。
令狐遂一时茫然,坐在梁后身边瞧着她,良久不动。郭霁只道他畏惧祸患,慌张得神思迷乱了,只好过来跪在梁后身边,伸出双臂想要抱起她。可是梁后烧的厉害,软倒在那里如同一抹游丝,一分力气也使不上,郭霁哪里抱得起,只好回头求助令狐遂。
看见郭霁恓惶的眼神,令狐遂似乎又醒了过来,他缓缓而起,半蹲着身子,将梁后的上身托住,扶着她的手臂轻轻一绕,便已背在了自己背上。
“令狐……是你吗?”伏在令狐遂宽宽的脊背上,梁后忽然动了一动,含含糊糊地问。
令狐遂侧过脸去,却见梁后依旧双眼紧闭,知道那只是神思恍惚时的呓语,她自己都未必知道的话。
可是他还是在沉吟片刻之后,轻轻地回应道:“是,我是令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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