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十五 夜宴

郭霁听得也暗暗称奇,问道:“那不得把他父亲高兴坏了,怎么家族还会排斥他?难道是他父亲的侄子们?”

梁武叹了口气:“他父亲要是有侄子的话,也不至于生儿子急成那样。实在不行,过继个侄子就是了。别说侄子了,就是他的几个族中姊妹嫁出后也没生出儿子来,他父亲连个女儿生的外孙都不能过继,可也是奇了。”

“难道是他父亲不喜欢他?”

梁武啧啧道:“何止不喜欢——他这父亲也是个有气性的,根本就不认他。宁可不要儿子,死后偌大家资白白葬送也不认他。”

郭霁听了不胜唏嘘,道:“那是为什么?”

梁武摇头:“谁知道,也许他父亲觉得他母亲身份低微,私生的儿子有辱声名。也许,根本就是怀疑他的来历,毕竟他母亲连个外室都算不上,清白就更不好说了……”

郭霁听了心下暗自感叹,所谓世家,谁家没个隐事秘闻的。就是郭氏,乃是累世累代的清白高门,然她祖父当初被胡女迷惑,险些被胡人所擒,谁知竟生下她二叔郭誉来。自此祖父恨毒了胡人,谁知她二叔当年勇冠三军,却也恋慕身份卑微的女子,不顾家中反对,又生出了郭腾来。

郭霁正沉思,忽见与他们同来的孟良正施施然向卓宣与令狐遂走来,而卓宣与令狐遂亦起身相迎,三人互行揖礼,竟像是早已熟识的,不禁问道:“咦,那不是孟良?他也认识卓宣和令狐遂?”

“孟良是幽州来的,与冀北乡土颇近,便刻意结交亲近起来。如今凡在朝中任职的,同乡籍的往往交好。有了乡里之情,虽萍水相逢也很快就有了交情。幽州冀北,便结为同盟,好对抗关中啊。”梁武向身后栏杆上靠了靠,好让自己更舒服点,笑道:“这个孟良,知道为什么非要来吗?他每次来,看似是为了来混吃混喝,实际上他是来结交达官贵人和贵家子弟的。他是个有心机的,他家虽然在蓟城势力极大,却也想要求得仕途上升,将来也可跻身天下望族——这谈何容易?他还不如跟着邵璟好好干。”

郭霁道:“那边几个我见过,他们中有好几个在桑林中曾被人用泥巴打的那几个。”

梁武听她提及桑林事,心里便知道是谁了,却连看都懒得看他们,似笑非笑道:“那几个算什么东西?吃喝玩乐也就罢了,欺男霸女、夺人产业、结交方士、炼丹饮药……实际上自己又没什么本事,不过仗着父兄家族胡作非为罢了。虞贺的侄子虞丰、司徒王昶的侄子王祜就是他们的头。”

郭霁不解:“他们两家不是一向不和吗?”

梁武笑得意味深长:“你出身世家,难道还不知道吗?他们两家上几代还有姻亲呢,就是如今,王昶的夫人和虞贺的夫人还是表姊妹。虽说不和,可私底下也有些联系。但是有些联系,又不妨碍关键的时候你死我活。虞丰和王祜的私交就不错,两个人常常厮混在一处。据说连公孙家的败家子公孙安也和他们还不错,但是公孙尚和王昶可是宿敌。还有,据京中传闻,东宫饮药,就和这两个人有关联。”

梁武说到最后那句话时,已经悄悄凑近到她耳畔,声音已是几不可闻,却令郭霁心中惊诧不已。郭家虽一向内外有分,女子与闻外事的少,但她却也知道,她父兄辈皆与东宫关系密切。近来她从兄郭朗愁眉不展,她多少也知道点,是因为太子屡次被申斥,如今更被禁足,其中有一样就是结交方士,乱用禁药。

她不由注目虚浮灯光下的梁武,只见他此时目光慵懒,坐姿随意,却不妨碍他将京中各家摸得清清楚楚。

他果真只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吗?既是不学无术,又为何深通人事?

既有真才实学,为何又不入仕途、无所作为?

果真太学成了空架子了吗,致令真正有所作为的都各谋生路去了?

他们梁家这样一股突起的强劲力量,又将会是哪个阵营中的呢?

“梁武,你该入仕途的。”

听了郭霁的话,梁武愣了一下,摇摇头:“不去,我这性子做不好贤才也成不了能臣。”

郭霁却认真说道:“你心里什么都知道,为什么假装不学无术的样子?”

梁武笑道:“算不上假装,不过是除了你还有董宁,谁也不曾听过这些话。其实这算什么?我这人没事就爱四处溜达,见了他们这些事,闲来便瞎琢磨,有时候确能瞧出点热闹来。但入仕就算了,我最不爱束缚,更懒得操心。父亲常说我是不懂克制行为,虽知机多智也不过是小聪明。你看那些做大事的人,不但心里清醒,行止也常能隐忍克制。别人都羡慕他们天赋异禀,我却觉得没意思!”

郭霁沉默良久,问道:“东宫的事情……对我从兄……”

梁武呷了一口酒,淡淡笑道:“此系国本,又干系旧日恩怨,人人都难插上手,却偏偏人人都想插一手。里面水深着呢,非你我可揣测。我劝你别寻这些烦恼,和我似的,今朝有酒今朝醉罢了。你瞧那边,你从兄也在那。”

郭霁一听她从兄在,以为是郭朗,不觉吓了一跳,立时就想躲起来。

梁武拉住她衣袖,道:“你别乱了阵脚,他正忙着与那三个幽冀联盟寒暄呢,看不见你的。”

郭霁这才偷偷去瞧,这一看,才看清哪里是郭朗,竟是郭述的庶兄郭腾。

郭腾虽然不肖,容貌却酷似已故的父亲,很有胡人的样貌,此刻正与令狐遂侃侃而谈。正谈得欢,却不想被人拉了一把,回身一看竟是醉意熏熏的乌珠若鞮。

“郭公子许久不见,真是巧呀,昨日我们几个还说起你呢,今日就遇到你了。”乌珠若鞮声音极大,郭霁和梁武离得不算近,也听得清清楚楚的。

郭腾哈哈大笑:“说我什么呢?”

乌珠若鞮谑笑不已,手臂一挥搭在郭腾肩上,亲昵地说道:“他们说你是我流落在中原的亲兄弟。”

郭腾之父郭誉有胡人血统,相貌原与胡人有几分相像,而这郭腾,想来他那出身微贱的母亲说不准亦有胡人血统,却比父亲更类胡人。这话或许是表示亲近的玩笑,但却十分不妥了——似有取笑他非其父所出之嫌。

然而郭腾竟毫不在意,也跟着笑起来:“真是巧了,昨日我们也在一起说起你,刚好说你是我流落在西戎的兄弟呢。”

近旁之人,除了令狐遂皆跟着笑起来,显见得这样的玩笑在他们已是寻常相谑的常事。几个人又开始说笑起来,乌珠若鞮时不时逗着身边的佳人,那些女子也跟着笑得花枝乱颤起来。郭腾也不是个正经的,自然也跟着取乐。

郭霁看了十分羞恼,她一个在室女子不由看的面红耳赤,只觉这郭腾丢了郭氏的脸,于是别过脸来再不去看。

梁武见她这样,叹了口气道:“罢了,这有什么好气的,他们一向如此。倒是有一件事你们家该留心。”

郭霁疑惑道:“什么事?”

“那三个幽冀之人于你们郭家多半是敌而非友,郭腾却与他们走得近,你说是为什么?”

郭霁不屑道:“郭腾不成器,在家中不与兄弟们相偕友善,故而出来结交些狐朋狗友。”

梁武却道:“郭腾可不那么看。”

郭霁不解:“他会怎么看?”

梁武道:“他会以为他没了父亲这座靠山,被你们这些势力亲属给疏远于家族之外。他既在家中得不到重视和扶持,必然想在外寻求出路。你看,这三个人根本不是什么狐朋狗友。令狐遂是天子亲信,卓宣机智狡诈,孟良可很有上进心的。”

郭霁心里有些明白了,却不置可否,随即又问:“来了这样久,怎么不见韩懿呢?”

梁武笑道:“必是被什么人绊住了吧。”

二人正说着,忽闻那边悲声一片,郭霁不觉一惊,道:“如此欢宴,怎么有人哭泣?”

梁武露出一个苦笑,道:“你不知道,如今的欢宴,往往在最欢乐的时候要唱悲歌挽歌,方算是有品位的士大夫所思所为。”

果然隐隐歌声悲悲戚戚、如泣如诉,穿过夜风,穿过万千灯光传来:

生游天地间,飘如孤行客。

高堂悬明镜,朝青暮成雪。

堂上正欢歌,忽宿荒野外。

有口不复言,有目不可视。

悲风为我旋,白杨作呜咽。

亲戚来相送,抚我泪衷肠。

归去或泣涕,俄作灯前语。

世上千万年,长江送流水。

人生几代谢,逝者万事空。

千秋人皆同,此恨何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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