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正欢歌,忽宿荒野外。
有口不复言,有目不可视。
悲风为我旋,白杨作呜咽。
亲戚来相送,抚我泪衷肠。
归去或泣涕,俄作灯前语。
……
远处的缥缈歌声,渐渐化作了众人的悲歌,平日里自诩风光不二、横行京城的世家子弟,一边持杯,一边歌哭,一边又翩跹起舞。
郭霁听着这几句,想象人死之后万事成空,而千年万世人间悲欢再与自己无关,不觉心中悲酸难耐,一时怔然泪下。
梁武正津津有味地瞧着众人且歌且舞且大放悲声,一回头不妨竟瞧见郭霁潸然泪下,不觉失笑:“那些人疯魔也罢了,怎么你还跟着哭了呢?”
郭霁不好意思,忙拭去泪水:“谁哭来着?我不过是……我不过听那人唱的悲,一时没忍住罢了。”
她原想梁武定会借机嘲笑的,没想到他竟没有,倒是有些倦了这些人事似的,只默默饮酒。
此时远处悲歌已然唱过三四遍,已无先时的声势了,然尚有几个醉了的人犹自声声悲泣,更令人觉得悲怆戚哀,胜于众人同发悲声之时。郭霁借着这寥寥之音,回味其中的意思,眼泪更是止不住。
“那作这挽歌的白衣公子是谁?”郭霁带着鼻音问道。
梁武撇了撇嘴,道:“什么白衣公子,看着飘逸出尘是吧?那个人叫曹英,是中常侍曹允的侄子,如今过继到曹允名下充作养子。”
郭霁不由延颈而望,又侧耳倾听那渐渐消散了余韵的歌声,心中震惊不已,这能作动人心肠的挽歌的翩翩佳公子,居然是宦官之后。
“这曹英颇有几分文采,连天子也常召他入宫去作诗作赋的,在太学也有些声名,甚至连世家子弟也买他的账。”梁武顿了顿道:“不过……”
见梁武说了半截话,郭霁心里有些好奇,便问:“不过什么?”
梁武淡淡笑道:“宦官之后就是宦官之后,那些贵家子不过借他在中常侍那里讨些好处,没人真心待他。”
“没想到一个宦官子弟竟有这份才华,非贵家子弟所能比的。”郭霁心下佩服,却也不胜惋惜。
梁武嗤的一笑,语气很是不以为然:“这些贵家子弟……你听他们这些人这会又歌又哭的,耽误不了一会寻欢作乐。这些人的眼泪和这些人说的话一样,比一个屁也不值什么。他们今日不过是耽于享乐的贵家子弟,哭哭笑笑地看着最是多愁善感。明日也会和他们的父兄一样,一旦利益相关,下起黑手来那是绝不会手软的。”
郭霁听梁武说得有理,心中竟起了钦佩之意,正静思他话中意思,忽闻身后有女子声音叹笑道:“梁四公子解得透彻,果然旁观者清。”
二人被吓了一跳,不觉回头,却见氤氲夜色中,亭亭立于身后的正是顾绘素,而她身后更有两名黑衣士无声无息地跟着。
他二人并不知顾绘素等三人从何处来,又是何时来至此处的。郭霁既是背着家里偷溜出来的,唯怕顾绘素认出她来,心中自然生出怯意,不觉低下头,又将身子向梁武身后缩了缩。
梁武便走上前来,向顾绘素行了揖礼,道:“不知顾女傅在此,怠慢尊驾,女傅莫怪。”
顾绘素也忙还礼,道:“妾知二位在此,却未能及时拜见,是妾无礼在先。只是不知二位既来韩侯府上,却不去众人处一同行乐,在此处却是为何?”
顾绘素说话总是滴水不漏,她不说自己悄悄在人身后不发出声息来,倒说未能及时拜见。
梁武听了也只一笑,并不揭穿,道:“本拟上前与诸君相见的,然我最怕他们唱挽歌了。只待他们唱完了,行那赏心乐事的时候,再上前凑趣不迟。顾女傅何时到的,仆此前竟未相见。”
顾绘素也忙笑道:“妾原本与诸君同饮,也是见他们说要作歌作赋,怕是要做挽歌了,妾一介妇人,本有些妇人之仁,生怕触动愁肠,便躲入后面内室中避开了。哪知道躲了这半日,出来他们还没唱完,我家中还有些事情,便辞去了。”
梁武自然知道她来韩懿府上必有缘故,也不说破,便道:“也不知何时兴起的恶俗,明明是逸兴遄飞的大好宴席,偏偏弄得跟奔丧似的。这些高雅子弟最爱这个,仆这般粗人消受不起。”
顾绘素淡淡一笑,却往他身后一瞧,道:“这位公子何等面熟,不知是哪家子弟?”
郭霁知道躲不过,只在梁武身后向顾绘素揖让而拜。
如今的贵家子大多生的细皮嫩肉,如她这等女子,扮作个十三四的后生,若不开口的话,借着这夜色也可混过了。然只要一开口,或者举止一多,那便掩饰不住女子的声音和仪态,必然露出行藏来。因此她只行礼,不说话。
梁武便代她向顾绘素道:“这是郭家的九郎。”
顾绘素便上下打量一番,道:“郭小郎容貌俊逸,不下乃姊。郭家的几位娘子妾都得见过,小郎年龄虽小,仪容不输。”
梁武和郭霁便知道这顾女傅已察知郭霁身份,只是故作不知罢了。
梁武不愿节外生枝,道:“顾女傅这是要回去?那我二人尚与人有约,便不能相送了。”
说着便欲拉着郭霁离开,岂知那顾女傅竟然徐徐说道:“梁四公子与友朋夜会,好不风雅。然郭小郎不过十三四岁,与这些惯会寻欢作乐的男子混迹一处实在不合适。如今天色晚了,若回去遇到查夜的就不好了,我与郭家也算相识,不然就坐了我的车一并回去吧。”
梁武哪能同意,忙道:“男女有别,郭小郎乘顾女傅的车只怕有失内外之分。”
顾绘素轻摇螓首,笑容在夜色浮荡之中显得格外意味深长:“梁公子还知道内外之分,男女有别啊。郭小郎与我阿弟有同窗之谊,也该叫我一声姊姊,我今日正好要与郭小郎说说这男女之防呢,不知郭小郎是何意?”
郭霁不想梁武为难,也知道顾绘素乃是爱惜自己的意思,便压低了嗓音道:“恭敬不如从命。”
梁武忙拉了拉她的衣角,还想要找托词挽回:“你不是说要向曹英请教辞赋之道吗?怎么这就去了?”
郭霁却知只怕不行,忙低声道:“请梁公子替我向曹公子问安,只是请教的事,还是改日吧。”
梁武无法,向顾绘素道:“郭小郎是我请出来的,如今中途交到女傅手上,实在心里不安。既然女傅觉得郭小郎不该在今日这场合久留,那也该由我送归才是。”
顾绘素盈盈笑道:“那不如梁四公子远远跟着,待妾将郭小郎送回去,公子自便即可。”
郭霁与梁武也无话可说,便跟着顾绘素向外府车马停驻的院所走去。
反倒是这时候,那些贵家公子们酒酣耳热,便都忘了先前“挽歌”之悲,已然倾杯洒盏,就着月下灯影,有的银箸击节,有的肆意欢歌,又有的纷纷起舞,好不快活。
果然如梁武所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唱着悲歌的是他们,转眼又纵情高歌、欢乐无边的也是他们。
梁武瞧了瞧已经欢谑到忘乎所以的贵家子弟们,转觉无聊,跟着郭霁等人出去,又眼见郭霁与顾绘素登上车去,这才乘了马远远跟着向郭家所居的承平坊而去。
高扬见了顾绘素等人出来,也自乘马带人跟上,一路护送。
路上自然遇到查夜的,却也不必顾绘素和梁武出面,甚至连高扬都不必与之交涉,自有公孙汲手下小小的私士家丁将腰牌一晃就打发了他们。
梁武自然看不到腰牌上的字,不知护送的丁士乃是公孙家的人,不由心下纳罕宜都郡君的势力竟也能达到如此地步。
一路上有公孙汲的人跟随,顾绘素乐得不操心,只在车中安心休息。
看看要到承平坊了,她看了看低眉顺眼、一言不发的郭霁,叹了一声道:“郭七娘子既是世家女,岂可同外男厮混在一起,就不怕坏了名声?”
郭霁便款款道:“我常恨身为女子,不得自由。囿于闺中,识见有限。别处我也去不得,听说韩侯府上常聚世家子弟,且来着不拒,因此……因此便想去看看,那些男子究竟都做些什么?”
顾绘素不觉失笑:“那你看出什么来了?”
郭霁自然不能将梁武悄悄向她透露的那些人、事说出,便道:“我自然看不出什么别的,只觉得他们的日子过得果然比我们女子自在。”
顾绘素适才虽不过听了梁武的只言片语,然见微知著,便知梁武识见不俗,自然没少向她透露韩懿宴上诸人底细,然她也不点破,只淡淡一句:“那也不算什么。此间鲜有人中俊杰,多是纨绔享乐子弟,没什么好看的。你既是郭家贵女,当爱惜声名,此后自然有家中长辈为你谋划归宿。你不如将心思用在女子言谈礼仪上,此后身处贵妇环伺中,结交命妇贵女,以你的聪慧,将来为夫婿做个贤内助足矣。”
郭霁虽然信服顾绘素其人,却并不信服此言,道:“既如此,顾女傅又为何不避嫌,要去外男杂处之处呢?”
顾绘素却不急着辩白,笑而不答,只听辘辘车声渐渐缓了,终于停了下来,外面护送的卫士隔着车帘轻轻说已到郭府侧门了,郭霁便道谢,意欲辞去。
顾绘素一面点头致意,一面淡淡道:“郭娘子,并不是每个女子生来便可养尊处优。你和我,原本不同。”
对于顾绘素“一生顺遂无忧”的说法,郭霁多半是不服的,她亲见出嫁的姊姊们各自有不如意,只是这话对着顾绘素如何能说出口。
谁知那顾绘素竟像能看穿人心似的,忽然轻轻一笑:“郭娘子,我知道你一定不服气。可是你不知道,如你所知的那些女子所经历的家中琐屑、妇姑不和、夫妻轻薄、妻妾争宠……与这世上真正的艰辛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郭霁心下茫然,她不知顾绘素所说的是什么,自然也无法接话,便向顾绘素行礼,欲要辞别下车。
她下得车来,迟疑片刻,却又回首再拜道:“多谢顾女傅相送之德,无以相谢,此后定然谨言慎行,不负顾女傅期望。今日已晚,就此别过。”
只见郭霁已转身向郭府侧门跑去,到了小小测门外,轻轻叩了几下门扉,那门吱呀一声开了。她并不急着进门,又回转身来,向着茫茫夜色中伫立遥望的车马处嫣然一笑,便即消失在沉沉暮夜中。
顾绘素从郭霁那一笑中,便知她所回顾瞻望的一定是那个乘了高头骏马隐在月影中的少年。
她轻轻放下车帘来,马车又缓缓驱动起来。
静夜漆漆,熏风微卷,顾绘素不觉深为叹息——谁还不曾有过少年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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