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又该梁略投箸了,阿辛在旁得意笑道:“仲郎可要尽全力,奴婢且为仲郎祷告,别让我们娘子太得意才是。”
梁略瞧了一眼郭述,一笑,道:“那我这初学者便投出个‘五白’来,让你们娘子开心开心。”
郭述并众侍女们又只道他是玩笑话,谁知投过之后,几个玉箸稳稳落下,偏巧投出个“五白”来。
众侍女大为惊叹,都说“仲郎果真运气好”“天下竟真有这样的巧合”等语,郭述却心知梁略原来竟极擅此道,适才不过陪她玩玩罢了,道:“夫君深藏不露,妾输赢不自知,甘拜下风。”
梁略摆摆手,笑道:“娘子见笑,适才确是为博娘子一笑。这六博之戏原是过时的游戏,京中人多不乐此。就算有些人喜好此道,多半也以猜拳代替投箸,这些年我也极少碰了。只是从前在晋北,父亲教导兵法之道,便以这六博为例。我们兄弟自小玩熟惯了的。谁知娘子也雅好此戏,倒令我怀恋旧时了。”
郭述低头收拾残局,回头向阿辛道:“你去瞧瞧炖的鹿肉可烂了?若好了,就摆了进朝食吧。”
阿辛心知郭述有私下里的话要说,便带了众侍女散去。
郭、梁二人又是沉默半日,梁略才叹了一声,道:“你有话就说罢。”
郭述便道:“如今我们梁家这情形……你我也不知后面如何。我虽见得不算多,可自小随父兄诸母身边,耳闻目见,却也知道只要子嗣繁茂,总有东山再起时。你看晋阳王氏,当初差点族灭,可到底靠着几个凋零子弟才有了今日繁茂。”
沉默半日,梁略才淡淡道:“我知道。”
郭述也不知他究竟明不明白,只得又道:“你是个年少英才,自该子嗣繁多,将来才好承继家族。”
“棠棣,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与你结缡数载,你我虽常聚少离多,然夫君并无别的人。我无德无福,未能生养,致令你子嗣不丰,常觉有愧于君家。你也该——找个人生养才是。”
梁略面上并无表情,许久才缓缓道:“是你家里人对你说什么了吗?”
郭述摇摇头,道:“自从你我去岁闹了那一次时,叔母她们劝过我之外,此后谁也没说过。”
梁略在郭述脸上注视良久,伸手去抚她冰雪般的面庞。郭述从未见过他光天化日之下如此亲昵之举,不觉膝行向后退了退。
这一退,梁略的手便落了空,他举着空空如也的手,忽笑道:“棠棣,当日要你嫁我,是委屈了。”
郭述有些不明所以,只好淡淡敷衍道:“从前的事,大可不必再提。你我既已夫妇数年,时至今日,还提这些做什么?”
梁略似乎有所领悟般地一笑,然这一笑却说不出的淡漠。他一面笑着一面拿起已经冷掉的酒,一饮而尽。随后他不再正襟危坐,摊开了双腿欹斜箕坐,脸上呈现出从未有过的疏狂笑容,也不用劝,自斟自饮,一杯接一杯下肚。
郭述见状去夺他手中的酒壶,道:“你这是做什么?酒都冷了,我教人去热了再喝。”
哪知梁略全不似从前斯文知礼,竟“哐啷啷”一把掷了酒壶,郭述眼见壶酒肆意流淌,惊觉梁略从未有过的失态时,他已红着眼睛越过桌案,随手扯过郭述,翻身压在席上。郭述从未见过这种阵势,不知梁略为何发了狂,也拼命挣扎起来。但她哪里是对手,于是忍不住出声道:“梁略,你做什么?教奴仆们看见怎么好?”
却不知梁略不听这话还罢,听罢嗤的一声笑道:“你我既为夫妇,有什么不好?”
说罢也不管郭述如何,也不顾一嘴的酒气就压上她的嘴唇,全然随心所欲地亲吻起来。郭述起初还愤愤羞恼,后来也不知被酒气熏的发晕,还是被他此举给镇住了,竟也迷迷糊糊不再挣扎,身子渐渐放松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郭述只觉眼前一空,身上瞬间一阵凉冷,心头才慢慢清醒。待她睁开眼有些狼狈地起身,尚未正坐,却见梁略正欹斜着身子来拉她,待她正席而坐后,他也端身坐稳。
“适才孟浪,冲撞了你,我自罚一杯吧。”他一面敬酒,一面揖让行礼。
郭述原本有些羞怯着恼,见了他这样子却又不好再说什么,也默然回礼,并饮了他斟来的酒。
此后梁略也不要人相陪,又静静斟酒自饮几杯,神色间一如既往地寡淡清冷,再不复方才狂荡侵夺之相。
“当日的事提与不提,的确无益。”他也没让郭述等很久,就接续了此前谈话,只是决口不提他的狂浪之行。只见他一脸平和从容,道:“毕竟,我们身份不匹配。不如说说如今的事吧。”
郭述原本就猜了个大概,今见他这样说,便知他果真是会错了意,触动了心事。
她当年为拒婚求到舅家门上的事,彼时在雍都城也是传为一时之谈。她当初总觉得就算舅家碍于两家情面不便为她出头,如若能将拒婚行止传至梁家,梁家觉得受辱,或可自动退婚。她即便出身世家,权谋衡量的事自小耳闻目染,却到底年幼,怎么会想到梁家好容易得来的联姻,怎么会因为这点事就退却?
婚没有退成,倒留下了这些后患——这些年来,梁略虽待她好,却始终难以交心,她自己也落下心病,与他总是淡淡的。
“我知道当初的事必然伤了你,可是……梁略,我当初并不……”
梁略笑了一笑,道:“我知道,你当初并没见过我,也不知我。我今日并不是要和你清算从前,不提也罢。”
郭述见他这样,知道解释不清,只得闭口不言。
“棠棣,不管你当日想些什么,做了什么,我并不怨你。如今也一样。”梁略叹了一声,在开口时却十分干脆:“我从前读庄生的《大宗师》,其中一句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素以为然。谁不是在这浮华炎凉中求生求存?你若求去,我这便写了和离书,放你一条生路。”
郭述听了,心里难过,脸上反倒笑了。这一笑竟像是在冰河冷波里投下了一抹艳影,虽不欢愉,却难掩倾城之色。
梁略见了,心中惋惜,声音便柔和了许多:“你也不必觉得亏心,大难来临,飞鸟各有所投,亦是世间人情。”
郭述敛了笑容,腰肢挺得笔直,声音却又温婉沉静:“有劳夫君为妾思虑周全,妾不胜感激。自梁家蒙祸以来,妾未有一日有疏离之意。与君结缡时,父母已不在世,然父母之教不可或忘。男女婚姻,结两姓之好,缔信义之盟,中途毁约,是为失信,言而无信,其如禽兽何?”
不知梁略听了作何感想,只见他默默无语,只闷头饮酒。
“结发为敌体,我愿如双鹄,莫令有两意,白首无猜疑。”郭述片刻黯然,便又抬头笑道:“可是梁氏危在旦夕间,我又如何能只顾儿女私情,不顾一族之嗣?”
梁略听了低头不语,良久抬头直视郭述道:“郭校尉之后,虽是女子,到底顾全大局、顾念恩义。可你要清楚,乱中求存、壮大宗族、成就功名,是如今世间男女倾尽一切所求的。你这样陪着我,陪着注定倾覆的梁氏,只怕于事无益。这又何必呢?”
郭述知道梁略不忍她也随梁氏一族蒙难,心有所感,轻轻道:“梁略,事当如何终难预知。可是,我信你!”
梁略听罢,倒被这小女子激起满心热血,他一阵大笑,同时起身,伸手,拉起凭栏跽坐的郭述,道:“好!好!倒是我格局低了。”
郭述笑而不语,看见仆从们收拾适才留下的农具,瞧了那才栽的三五株新树,道:“这时候种树,也不知能不能成活。”
梁略心中畅快,虽身在危局中亦坦然微笑,他低下头,在她耳边说道:“放心,定能成活。待那株棠棣开花结果了,你我就在树下儿女绕膝,如何?”
饶是郭述素来端庄,也不禁忸怩羞涩。晨曦淡淡,明光点点,她面作霞烧,夺袖而走。
梁略笑道:“你去哪?”
郭述笑着指指远处的一个缁衣男子,道:“杨君来了,我且吩咐她们备些好酒。”
梁略点点头,目视她走得远了,这才转过身来,向远处久待的杨佑招招手。
那杨佑早等得急了,加快脚步,不过片刻,杨佑便行至梁略廊下,躬身行揖礼。
梁略早已敛了笑容,缓缓说道:“都安排妥当了?”
“主君放心,无论是信物还是人选,都万无一失。”
梁略点点头,道:“你辛苦了,今日聊备薄酒,你我同饮。”
杨佑却道:“请主君稍待,仆今日还带来了一人同来。”
梁略沉吟片刻,道:“是卓宣?”
“是。”
“这个人,我不想见。”
“主君还是见一见吧,此人虽不讨喜,但若用好了,可事半功倍。”
“他怎么说?”
“他说王昶的人已经出发,可是不放心,又派了他去。”杨佑顿了顿,屈膝半跪,在凝然跽坐的梁略耳边低声说道:“他说若主君不见他,他就还是王昶的人,少不得摇唇鼓舌为王昶竭尽全力。若是主君见他,他从此便为梁家奔走。他信誓旦旦,说不但能大乱王昶的计划,更能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梁略听了,心下凛然,沉默良久,道:“这人什么来历,明明是王昶的亲信,为何要对他下如此黑手?”
杨佑道:“主君放心,这人我查的清楚。不然他犯不上贸然前来。”
“王昶倒会选人。”梁略笑得颇有几分玩味:“那便见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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