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就连见惯生死的郭象见了次子的死状,也忍不住恸哭流涕。白发人送黑发人,更兼不过数年间,长成的两个儿子接连折损,如今只剩幼子幼女并一弱孙,未免大感膝下凄凉。
郭氏虽百余年的显贵,却也是数代男儿生死拼杀于疆场、如履薄冰于朝堂,女子贤良持家、隐忍联姻得来的。
郭霁想到这里,心中痛楚难当。
父亲的话言犹在耳,她虽是父亲的独女,然为家族计,又何能幸免?
正直郭霁绕指肠断时,那二人已经捡了个清净位置坐了下来。身后跟着侍奉的酒人保,问明了酒菜后,便下楼去。
“这天气,那些公侯高官们还要聚饮宴席。”那右校丞嘟囔着:“这些人真会乐呀,不知我们这等人过得可有多苦。宋君有所不知,我宦游雍都二十年,如今还在城郊租赁几间破屋败院,日日三更起床,热饭也吃不上一口就往城内赶,马也没得一匹,只好骑了一头瘦驴。和暖天气还好,一到雨雪风天,别提多难过了,严冬寒天,又无氅衣鹤裘,真是一言难尽。妻儿寒苦,一年也难得进城,数月不见肉食。就这样,一年也省不下来多少,想在雍都城有尺寸之地也是痴心妄想啊。如今我那大小子已在议亲了,只是家中屋舍不足,可到哪里成婚呢?真真愁煞人也。”
那被称为“宋君”的也跟着叹道:“高兄的难处,我亦深知。你知道我不过是个籍田丞,薪俸微薄,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也实在艰难。就只一样,当初祖父在京中有几处弊院破屋,我父亲兄弟五人,每人分得一处。到我们兄弟时,雍都的房舍地价飞涨,又哪有力量再置办?我还好些,上面一个兄长早死,寡嫂改嫁,我如今带着妻子儿女并一个侄儿住着,倒还够用。可我那几个伯叔兄弟就住的紧巴。他们兄弟更多,住在一起,屋子里摆上两张床,哪里够住?孩子又多,半大的孩子只好在箱柜上挤着。平日里妯娌儿女,鸡飞狗跳不得安宁。有几家也无职务薪俸,实在受不了了,只得卖了祖业到京郊去。兄弟们为了这点子卖祖产得来的资费,又是大打出手。哎,且不说那些京中豪贵们,如郭家、公孙家、邵家等世家大族,那自然是数代显达,不止京中府宅阔绰,就连桑林、渭北亦有产业无数。何况他们封地内,乡郡之中,更有良田不知几万顷,屋舍奴婢就更不用说了,这谁敢比呢?就是这些新起的,什么海西侯赵家、始兴侯梁家、陇西萧家……其富贵竟不下于适才那些旧日豪贵。就说海西侯赵佗吧,刚才出去的那几车酒中,有两大车是他家的,你不知那酒,价比珠玉,就那辆车,足够在京中买一处大院落了。其实他不过是个市井无赖,就凭妹妹生的美,得了圣心……”
这次郭霁就从二人言谈中得出二人身份,一个是将作大匠下的右校令的副手右校丞,一个是大司农下辖籍田令之佐籍田丞,二人皆是三百石的小官吏。只是这些不入流的低等小官吏也不可小觑,指不定是哪个公卿的亲朋故旧。这类官职,世家子弟看不上,天子和东宫也不会亲自插手过问,向来是高官们施恩于亲朋的私营之地。
“这人胡说八道,挟私嫉妒。”阿容低声道:“且不说是否富贵如此,我们家代代男儿建功立业……”
郭霁忙伸出手指在唇上做了个嘘声的动作,阿容住了嘴,恰巧酒人保带着仆从上来,为两桌分别摆齐了酒菜果品,依礼躬身请来客进食后便即退下。
郭霁这里人未来齐,并不动筷。
那边两张食案已然聚齐,二人相对而饮,雨日冗长,闲暇无聊,不免又絮叨起闲谈起来。
“这酒味果真不同凡响。”右校丞赞道。
籍田丞却遥遥头,一副沉醉模样,笑道:“右校丞果真质朴,这酒虽好,却不及那些世家子弟所饮的万分之一。”
右校丞一脸惊诧,道:“这比之我平日所饮,已是琼浆玉液了,宋君不及万分之一之说,只怕夸大其词。”
籍田丞一脸得意道:“并无夸大,其实我自己哪有机会得到那样好酒佳酿?不过是去岁韩侯府上宴饮,我跟了我阿叔一同去,才知道平日所饮的自以为佳酿的,比之他府上的,还不如泔水。”
“这韩侯可是当初韩家的遗孤?”右校丞低声道:“难怪呢,天子怜惜母家只剩一根独苗,对他百般纵容。他却连个郎官也不好生做,日日结交些狐朋狗友的,也不知吝惜钱财。”
二十年前的那场浴血之变,如今人们谈及也多所顾及。
籍田丞向郭霁这边瞧了瞧,见是个青衣后生,便不再顾忌,到底压低了声音道:“罢哟,他虽不好生做,也是你我望尘莫及的。可见这人做的好不如生的好,韩家当初以几乎灭门的代价换取了今日爵位富贵,倒让这少年独享了。这韩侯不但富贵无匹,就连相貌也是神仙姿容。京中女子往往以得见他一面为荣,为他又哭又笑的。这韩侯什么都好,就只一样不好,只怕是富贵不永啊。”
右校丞不禁愕然:“这却是为何?”
籍田丞招招手,二人凑近了说道:“当日东宫确立,是哪几家拼死拦着的?东宫心里能不恐惧忌惮?当年参与诛卫的几家,哪个不是和东宫结了死仇的?如今还不能动手,将来如何呢?你想想。”
右校丞便道:“怪不得人人都说……”
“且别说别的,我日前听闻近来东宫又有事。”那籍田丞又打断他,低声道:“听说他有个外室养在桑林那边的别宫中,不知为何竟触怒圣心,天子已然动手了。”
“不能吧,天子自患了风疾,时或耳鸣目眩,许多政务已交由东宫,父子君臣正融洽和谐呢,怎会为了太子养个外室就盛怒?”
籍田丞却一脸笃定,道:“这我却不知为何,但我妻弟乃是中常侍的族中人,在宫中当值,亲眼见圣心震怒。至于为何如此,想来定是那女子身份尴尬吧。”
若说二人声音原本已十分细微,若是平日也足够隐秘了。奈何今日空堂冷寂,阒无人声,这郭霁虽离得远,却也听了个大概。
她原本有些心不在焉,听了这话也不由得心惊。就连她这样的闺中女子也耳闻得知天子因圣体欠安,虽已大愈,但总不能如从前理政,许多庶务便已移交东宫。除军中校尉郎将外,两千石以下官职任用皆由太子拟定。太子又不能事事亲为,多是由王昶、公孙尚等人辅佐。就连她父亲郭象,虽然才回来,也多参与东宫之事。她难免关心,惊心之下,竟忘了心中悲痛。
东宫、桑林、外室、身份尴尬、天子震怒……这些字眼交织于心,郭霁不由蓦然心跳。
也是这样一个雨天,她曾在桑林遇到一辆极不寻常的马车,车中有一个女子——非但有个女子,似乎还有个男子,这是后来她从董宁和梁武的言谈中隐隐获知的——惊鸿一瞥下,她得见那女子恍若天人的美貌,没来由得觉得那女子有些眼熟,竟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只是那规格不凡、华丽无伦的马车似乎有所察觉,趁着大雨迅速离去。
当初梁武和董宁必然也疑心车中人的身份,那晚他们与她和孟良饮酒并偷食牛肉时,董宁欲言又止,梁武忽然打断……
梁武必然是知道的,不过一会,他必然会来——他们约好的。那时她必然要问问他,自然就明白了。
可是——她心思飞转,当初他打断董宁的话,必然是不欲人知。她若是问,他当然会如实告知,然当初为何隐去不令她知道呢?若说是为了防着孟良,那之后他们多次相见,他也再不提及。
这或许是因为他觉得无关于她这个小女子,可难道就没有她是郭家的人儿郭家是东宫的人的可能性吗?
梁家与东宫,如今看来必然是有着不为人知的嫌隙的。东宫欲置梁家于死地,自从梁家被王昶纠结言官弹劾以来,人人都清楚了。
梁武虽是个轻狂少年,可他到底是个男子,自然不会将儿女之情置于家族之上。
她浮想联翩之间,忽一个念头涌上心头:
那个女子,她依稀是识得的。
她忽而觉得混沌不清,忽而如灵光开窍般地醒悟,就在这似明非明之际,她心中迟疑——如此大事,要不要立即报知父亲?
然而东宫出了这种大事,父亲必然早已知晓。即便报知,也总要弄清做实了才好。
风声、雨声交织传来,她豁然起身,向楼梯疾步而去。
阿容不明所以,紧紧追了上来。
“公子,你要去哪里?”
“去叫马车来。”郭霁头也不回,脚不沾地。
“可是要去哪里呀?”
“去宫门前,等邵璟。”
一楼的大堂来客要比二楼多,然而都是斯文人,并不高声喧哗。他们见二楼上匆匆走下来一个姿容秀美的公子,面色苍白,脚步迅疾。
他身边的侍女先是呆呆跟着,后来像如梦初醒般地,先到管事那里付了酒菜所费,既而迅速跑到门外去,也没撑伞,冒着雨就去叫车来。
这样一个雨天,人人闲极无聊,怎么会有人这样仓促行事呢?他们不免疑惑,却也并不放在心上,照旧饮酒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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