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两个人伞也不撑,就那样默默相对着淋了半日。眼见着郭霁已浑身湿透,有些瘦怯怯的身子比之从前单薄许多。
梁武顿减了之前的妒恨,心里平和许多,便想起日前有关她父亲要将她远嫁辽东的传言,猜想她这些日子必然也是日夜煎熬。于是动了怜惜之意,弯腰拾起掉落在地的伞,塞在她手中。
郭霁见他心软,满腹的委屈便涌上来,眼泪哗哗滚下来。她也不去接伞,也不拭泪,任由雨淋,任由泪水肆流,断脸横颐。
梁武只好给她撑着伞,良久叹息了一声,道:“阿兕,我不是不信你。我是信不过那邵璟。”
郭霁听了,满心惊诧,眼泪也不流了,抬头望着他,迟疑很久,狠狠心抛下矜持,道:“你是怕他对我有什么心思?梁武,你不觉得你……邵璟这人,虽然看着浪荡骄横,其实最是个守礼的,绝不会……而且你也知道,他如今亦有红颜知己,定不会对我如何。”
梁武顿觉自己造次了,语气便和缓下来:“阿兕,你听我说。邵璟虽有知心红颜,但如今都不论及婚嫁,可见二人门楣不同,他与顾氏女必不能结亲。”
郭霁这才知道梁武的心思,方明白原来即便两个人心意投合,因为境遇的不同,对人对事、所思所想也常会存在误解。
她自觉与邵璟光风霁月,绝无可能。可是在梁武看来,却别是一番滋味。说到底,如今梁氏处危殆之中,而郭氏却借着东宫的关系权势更进。连她家里人都劝已经嫁给梁氏的郭述与他兄长和离。而她与梁武,除了两心相许外,并无盟约。哪能怪梁武疑心呢?
想到这里她登时气平,觉得没白结交梁武这个人。可是想起日前父亲说起欲与辽东马氏结亲一事,不觉悲从中来,想把心事向他倾诉,可又不知该怎么说起。
梁武见她欲言又止,沉默半日,也是心酸,终于说道:“阿兕,我也知道你的难处。如今梁家这样一副情景,我也没底气说求娶你的话。你家中必然也有别的打算。可是……”
见他目光闪烁而来,郭霁再忍不住,便陈肺腑之言:“素来儿女婚事,都是父母之命。我原来也存着希冀,指望你能……可如今,将来的事,我也心里没底。但你要相信,我心里从来没有过别的人。”
梁武不禁动容,道:“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无论如何,我来想想办法。”
郭霁一听,哽咽道:“梁武,你别痴心了。你有没有想过……”
梁武用手指住她的口唇,打断了她的话:“你放心,我梁氏如今虽万分危急,可也不会坐以待毙。”
也不知是不是雨水太大,交错纵横了目光,郭霁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她就那样借着模糊的视线看着梁武,只觉他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
良久,她平了平心神,凄然道:“梁武,郭家是东宫的人。”
梁武听了,顿时醒悟。一时情急而致令他暂且抹杀了的权力交更、是非界限,此时全都纷至沓来。
梁氏落得今日惨状,不过是因为太子忌恨,天子权衡取舍。
梁氏所谓的罪状,且不说是不是莫须有,就算是有,其所为算不算罪过,那也不过是天子一念之间。即便惩罚其罪,是轻是重,是走个过场敲打敲打,还是一举剪灭拔除,也不过是天子一挥手之间。
梁武虽年少,也隐隐觉知,太子的刻意陷害、王昶的罗织罪名、言官的纠结弹劾,都不是动他梁家的根本原因。
如今种种,不过是因为天子病发急切,生怕人命危浅,想要度让权力与东宫。于是便要舍弃梁家,选择为太子剪灭隐患。梁氏若要翻身,并不是证明自己是否清白,而是如何去除天子心中的疑忌。
何况梁家对于天子而言,也不止是疑忌——天子将梁美人的案子交到太子手中,又任由王昶纠合言官扑杀过来,其意乃在于为天家的江山万世基业,安然无恙,平稳过渡。
梁家的命运……扑面的寒气,透过风雨杀了过来。梁武心中一阵阵的冰冷绝望。
他再看向郭霁的目光便满是无措与悲哀,他似乎看到他二人从头至尾的情非得以。
当初与她渐渐相知,原是出于无心。后来觉察对她动了心思,其时已是势难自禁。终溢于言表,到今天竟致覆水难收。
情意固已难以自制,而朝中情势更是不可收拾。
大雨泼天,天地迷茫。一阵大起大落的心魂迭变后,梁武心头一片清明,即使梁家饶幸脱险,其势与东宫必不可共存。
他和她,还有什么好说的?
可是梁武到底不过是个尚未加冠的少年,终是意气难平,不肯堕了一腔热血。
他一字一字地柔声说道:“郭霁,梁家如今眼睁睁看着要上刑架,也就只剩一口气了。我和你,今生也不过如此了。至于邵璟,至于辽东马氏……我只盼有人能庇护你终生,令你喜乐欢愉。你嫁谁都好,但你要记得,我对你还是那句话——‘尾生抱柱、毋失其期’。”
“害你淋了雨,是我的不是。”梁武注目而视,似乎眼含深情,却又满目决绝:“以后,不会了。愿郭家七娘子,高嫁贵婿、儿孙满堂、富贵安乐、风雨不侵。”
说罢将高高举起的伞,递到她手上。
郭霁这一次没再拒绝,她默默接过伞,泪水再次横绝,可是到底还是无言以对。
梁武上马,踏雨而去,再不回顾。
风雨如晦,阿容奔了过来。
“刚才听守门的阿良说,他们奉命给五公子留门。”阿容道:“我们快快回去吧,若遇到五公子回来看见就不好了。”
也不知她从兄郭朗会有什么事情,竟破天荒的夜半而归——郭霁本能地从心底生起一丝疑惑,可是她此时哪有心思去管这些。
她自知梁家必不能幸免,而与梁武终身无望,满心里又是悲伤,又是愧疚,再无他想。
其实也不需要多久,她才终于明白,为何那个风雨之夜,她那担任东宫率更令的从兄黎明才归,趁着无人从内府侧门而入。为何她的父亲彻夜等在堂上,连她至夜方归也全然不知。为何人丁兴旺的郭府,整个夜晚,一片莫名的沉寂……
若将人生比作酒澧,在她十六岁的春日里风雨交加的那一日,必是空前浓烈的一天:
酒楼中两个低层官吏的密谈,邵璟被冷落宫中的传见、令人疑惑的鞭痕,梁武的诀别,无解的梁郭之间的裂痕,行踪成谜的郭朗,与她一并觉得异样却又不明所以的兄妹们,紧闭口风神色凝重的父兄……
若将人生比作酒澧,她总会明白,美酒总是后劲充沛,这种浓烈,将会日胜一日,不可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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