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很久很久没能睡成一个安稳觉了,数月的无寐令她心力交瘁、神魂颠倒。她常常空洞着一双眼睛四处打量却不知该把目光落向何处。她也没日没夜地在紧锁的斗室里飘忽行走,不知何所往。她也时常午夜醒来,发现枕上哭湿了一片,浃背的汗水打透衣衫。
她曾因受不了这日夜的折磨,扯了衣带索性求死。奈何行监的宫人捆了她并将此事报知东宫。事后一顿毒打其实不算什么——身上的痛反而暂时消解了内心蚀骨的煎熬。家人的性命是真正桎梏她的枷锁,来人再一次提起她的父母兄弟,还带来了母亲的一缕华发。
她再也不敢有任何异动,连同自己的身家性命也身不由己。
这一日,她终于沉沉睡去了。不知是因终究麻木了一颗心,决意从此随波逐流,再不叩问良知,还是彻骨的疲惫困倦令她不省人事。总之,她睡去了,沉入了梦乡中。在梦中,她始终是个未曾长大的幼女——在一椽破屋里,虽餐饭不继,却父母在堂。
所以当她突如其来地被人从睡席上粗鲁地扯了起来时,心里还是懵懵混沌的。
她只觉得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有个圆滚滚、湿黏黏的物事被猛力所推,滚落在她的膝前。
她下意识地去摸了一把,手上便沾满了腥臭的汁液。这是什么呢?她呆呆地想。
直到宫人点亮了一盏微灯,直到衣着整齐的掖廷丞似笑非笑地从黑暗的天幕下走了进来,直到他们将沉重的木门关得严严实实,她才终于发觉,那是一个人——一个被严刑拷打已不成人形的人!
而她手上,是化了脓的人血。
她不由失声惊叫,可那短促而尖锐地叫声刚刚从喉间窜出,便被人生生掐灭。有人紧紧掐住了她的咽喉,在几乎窒息的残虐中,她的声息被斩断,硬生生摁回到胸腔中,胀得她的胸腔撕裂般地疼,抑制不住地膨胀。
“别说话!”
从气急败坏的低吼声中,她察觉掖廷丞带来的并不是阉人,而是孔武有力的男子。她心思飞转如蓬草,却也猜不透这些人到底是哪里来的,然而本能却令她陷入无边恐惧中。
她闭了口,掩住了染血般的双目,再不敢看眼前“那物”一眼。
“看看吧,你们还是旧相识呢。”掖廷丞不阴不阳的笑声传来,阿玉知道,就连掖廷丞虽然也是为人所役使,却也瞧不上她这出卖主子的行径。
掖廷丞旁边一个傲然挺立着的劲装男子却不愿他们啰嗦,催促道:“赶紧说正事,上面催得急。明日廷尉便来提人,这次不但有廷尉正,连御史大夫并天子所派使者都会连同会审,万万不可有误!”
阿玉被掰开了遮掩的双手,被迫看向了那血肉模糊的一团。虽然已是面目全非,可她有些认出了来人——那仿佛依稀是梁美人的乳母。
掖廷丞在指点着阿玉此事的“来龙去脉”,原来梁美人的乳母虽曾助梁美人行诅咒之事,却终因良心难安,举发了梁美人巫蛊事的细节,并领着众人找出了埋藏带有诅咒的偶人之处。
“不可能!”阿玉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她知道乳母乃是梁美人的至密亲信,熬刑这么久都没有背叛,断不能在被折磨了半年之久后背叛梁美人。
阿玉的话没说全,可掖廷丞却领会了她的意思,笑道:“怎么不可能?当初我还以为你也不可能呢。”
那劲装男子打断了掖廷丞的话,指着阿玉道:“你们两个先对一下明日的供词。你说,梁美人是哪日,为了什么,在什么情形下写出怨怼之词的?”
阿玉听了,并不思索,应对如流水,眼神和语气却呆板,道:“去岁初夏夜,天子曾命临华殿梁美人接驾,谁知夜半时分却突然去了合欢殿。其时天子身边的令狐郎还蹭特来相告,廷尉正若不信,尽管去问令狐郎。当时美人虽不说什么,却一夜未眠。此后常常口出不敬之言,先是咒骂赵美人,后来言及天子。到了秋末冬初时,梁美人不顾天冷,饮酒而醉,再也忍不住,提笔写下‘团扇裂霜雪,西风时袅袅。盛衰如转烛,弃置何如道。不见故人疏,只见新人笑。金屋咫尺间,长路漫浩浩’这样大不敬之语,写罢又叹道‘黄昏得令,夜半不见,君心似月,何照沟渠’。奴婢深痛梁美人对天子作此丑语,故不顾美人多年恩义,也要出首。”
那劲装男子又指着地上仿佛没了声息似的血团道:“此人你可认得?”
阿玉先是下意识地摇摇头,瞧了瞧那男子一脸的煞气,又忙点点头道:“认得,她是梁美人的乳母。”
“梁美人平素可信任她?”
“信之任之,无有其伦。”
“此妪与梁美人埋藏人偶以行诅咒时,你可知道?”
阿玉不明所以,听了这此前未曾训练过的问话,只茫然摇头。
那劲装男子嗤笑一声,冷冷道:“你确实不知。但如今回想起来却也有些影子。当日这乳母曾与宫外召入的女巫几次在背人处不尴不尬地密语,旁人来了便忙散开,如今想来就是为行巫蛊之事了。”
阿玉行尸走肉般重复那人之语:“奴婢确实不知,但如今想起来却也有些影子。乳母曾几次与宫外召入的女巫在背人处不尴不尬地密语,旁人来了便忙散开,如今想来……如今想来就是行那巫蛊之术了。”
便在此时,那如同死了似的血人忽然有了动静,她先是艰难地蠕蠕而动,待到听闻阿玉说到“行巫蛊之术”等语时,猛然间抬起头来,一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口中呜呜不止,却又流出血来。
阿玉见了这恐怖情形不禁软了腿,一跤跌坐在地上,她想要移开双眼,却又偏偏移不开,也死死盯住了那乳母。
这是怎样的人啊!又岂能称之为人?她还是那个作为梁美人最亲近的左臂右膀的端严妇人吗?她怎么成了这样的人呢?
那血人依旧呜呜悲鸣,阿玉这才知道她早没了舌头,已然说不出话来。阿玉心里一慌,顿时眼前一黑,忽地便委顿在地,人事不省。
她被人又是掐人中,又是泼冷水,终于悠悠转醒过来。没了知觉也不过片刻时间,但在阿玉的意识里却仿佛一生一世似的,
她躺在冰冷的地上,心中说不出的悲愤难过,胸中仿佛塞了一团又似棘刺又似乱麻的东西,吐也吐不出,吞也吞不下。噎的她浑身上下也不知是麻还是痒,也不知是痛还是酸,她如落滚水、如坠冰雪,求死不能,求生不得。
她终于一声悲鸣冲口而出:“你们怎么可以这样?你们是还人吗?”
那话语含混着哭喊,说是哭喊却又呜哩哇啦地浑浊不清。
“人?”掖廷丞却听得清楚,这时就说话了,声音阴恻恻地,“你也早就不是了!”
阿玉听了那话,躺在地上的身子仿佛提线木偶被拆散了般再无根系,她放声嘶叫,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她只觉这一身所处已非人间,而她双眼所见也绝非是人,她所闻、所嗅、所尝……无一不是来自幽冥世界,出自魑魅魍魉。
那劲装男子有使命在身,见她在寂静夜晚里这样哭叫,只怕惹人疑心。且对方是个身份卑微、卖主求荣的宫人,他哪里有耐心忍得?抬腿狠狠踢了她一脚。这一脚恰中胸肋,一阵尖锐的疼痛,令她抽搐窒息,身子便蜷缩了起来,悲鸣嘶叫声随之戛然而止。
后来也不知是谁再次扯起了她,掖廷丞叹道:“罢了,你这是干什么?赶紧再对下一个供词吧。你既选择了背主,就别还揣着一颗良心了。你若不是三番五次地闹,早就荣华富贵加身了。你说你这是何苦?非弄得这样贼不成贼,鬼不成鬼的。”
这话倒令阿玉冷静下来,她再不闹,只是在劲装男子的口传之下,一句一句刻板地死记硬背着明日过廷尉狱时要说的话。
也不知过了很久,她忽然问道:“乳母既不能说话了,那便是不能说出供词了,你们带她去廷尉狱又能如何呢?”
那劲装男子冷笑一声:“也不必她说什么,你说就行了。她只要出出场,你指认她就行了。”
阿玉呆了一呆,半日方道:“既然廷尉的人和御史台的人都在,还有天子的使者,这样是不是草率了?”
“那有什么草率的?供状已有,手印按上。又有你这个能说话的活证人,还有不会说话的人偶。谁还管过程如何?”掖廷丞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道。
阿玉便点点头,浮现出一抹笑来:“我只道廷尉和御史台都是极公道严明之处,没想到这也不过和我们那里乡间审人似的。其实还比不上我们里乡,众目睽睽下,里正和乡长老们还是要找个合情合理的借口的。谁想到了廷尉这里……”
“这你不必管了,你若还惦记着家里人那点安危和富贵,就按我说的做。”
阿玉不再说话,仿佛认命了似的。
谁知便在此时,那委顿在地的血人忽然一跃而起,同时从破烂不堪的衣襟中抽出一幅字来。
那是一片素色粗布,显然是从衣裙上扯下来的,上面字迹鲜明,赫然惊心:
长槐旧里,一场大火。父母俱亡,兄死弟匿。
同时和那字出现的,是一支烧焦了的银簪。
长槐里,是阿玉父母被捉来雍都后困居之处。
而那簪子,她也认得。那是她跟了梁美人后,攒了几个月才打成的。后来,她托人送给了自己的母亲。
如蚁啃鼠咬、蛆虫附骨般的疼痛与恶心笼罩了全身,她知道,此生此世,她将如夜枭般再也不能入眠成寐。
她恨极了,经数月之消耗,已然虚弱的身体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然转身,怒视着在场之人,咬牙切齿,却说不出话来。她突然暴起,向那劲装男子猛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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