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腾此语讥刺,直戳郭六这一支父祖无功无名,托赖族叔伯方能出头,这本已揭了他的伤疤痛处。若是别人说也罢了,偏偏郭腾虽借父亲的功名得享富贵却是个为兄弟们不齿的不肖子弟,郭六顿时气得脸色煞白,便闹道:“我哪里比四兄长呢?我们在曾祖辈时何尝不曾富贵过?那时难道没有相互提携过?只不过当初高祖定下家族百年之纲,命我们曾祖辈半入朝官,半留乡土。我曾祖仁义,不欲与兄弟们争夺显耀之名,愿率子弟守住家族之根。若非如此,京中各支哪有今日之兴旺?我又哪得今日之讥?”
另有几个族中兄弟,也同郭六是一样的情形,便都为郭六不平,或来劝导,或谴责郭腾。也不知是理亏,还是畏惧对方人众,郭腾反倒没什么可说的,便欲以进见伯父为名躲开。
正不可开交之际,忽有人道:“都别闹了,阿兕来了。让她看见兄弟们如此,怎么好?”
郭家子弟对内对外,向以风度著称,在外固然一派芝兰玉树、修身治国的风范,在家中女眷面前也时刻保持沉稳威重、儒雅温润的体面。无论家里家外面对何种情状,也不肯在外人和女子面前失了举止。听说郭霁来了,一个个便都敛了愤容怒色,收了摩拳擦掌。除了郭腾一脸看热闹的哂笑外,其余几个顿时和颜悦色、一片融洽。
郭霁自然瞧出他们刻意营造和谐的局面中残留的几分尴尬,若是从前,她当然也要做出全然不知,陪了笑脸,不肯坏了兄弟们的氛围。然今日不同往日,只冷了脸到众兄弟面前。
“阿姊……”郭令颐知道郭霁大概是听说了郭家两个兄长与梁武动手的事,见她脸色不好,便上前迎着。
郭霁却瞧也不瞧他,径直向郭六面前走去,道:“梁家四郎是兄长带着八兄长动手打的?”
郭六让她瞅的发毛,在心中暗自嘀咕,他们家阿兕一向随性,凡事不上心的,今日这样冷若冰霜只怕是真生气了。他倒不是怕她,不过是个小女子罢了,又能怎么样?但她的父亲是自己的从伯父,一直提携自己,且是整个家族的砥柱,他父母兄弟都靠着这从伯父呢。想到这里,郭六不由得有些气怯。可是越是心虚气怯,他偏要做出底气十足的样子。难不成在这个比自己小十岁的族妹面前输了气势?令人觉得他这一支屈从于富贵,连伯父家十五六岁的小女子都怕?
“阿兕,那梁武暗中使诈,四处宣扬,坏你名声,实在可恶。为兄教训教训他也是……”
“六兄长是不是说这是为了我的名声,也是为了郭家的二百年令名不被玷污?”
郭六被她这样直截了当的打断话头,一时语塞,踌躇半日,只好在她直刺刺的目光中点点头。
郭霁不禁冷笑:“兄长口口声声说是梁武散布谣言?果真有证据,还是捕风捉影?”
郭三皱了皱眉头,强忍住不耐烦,道:“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除了梁武,还能是谁?”
郭霁一字一顿道:“我便不知!我便不晓!我便不能一口咬定是梁武!”
郭六是个急躁的,见郭霁这样不给他留面子,便急赤白脸道:“我只道是那梁武居心不良,坏你名声。今日见你这样回护他,难不成传言是真?”
先前那叔父辈的见郭六实在不像话,便喝道:“老六,你胡说什么?”
郭六顿时惊悟过来,正后悔间,郭令颐却冲上来道:“你身为郭氏族人,不知维护郭氏名声,如今又辱及我姊姊,你若再说一个字我便对你不客气!”
郭六原本就又气又愧,正不知该如何挽回形象,见郭令颐这样,也动了意气,道:“我为郭家出头,想不到落得这样。族中有女子名声受人点污,你们非但一个个不吭声,如今倒来谴责我。你们放心,就是梁家人找来,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连累兄弟们。”
见他这样,郭霁倒被气笑了,她伸手拦住郭令颐,道:“六兄长倒没必要纠结梁武有没有散布传言。只是从前人们是暗中传播,如今我们郭家人自己出头把事情闹大,此后人们反倒不用避讳,尽可任意传言。‘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人言汹汹,兄长不思谦退,反倒把事情闹大,唯恐天下人不知,果真是为郭家声名?”
郭六被问的哑口无言,族叔见差不多了,又怕在郭腾面前现眼,便上前道:“阿兕,老六虽行事鲁莽,也是激于义愤。‘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既然都是郭家的人,何必计较。我们还该同仇敌忾,商量下如何应对。如今长兄卧病在床,不能惊动了他。若梁家人找上门来,我们且先把老六藏起来,剩下的众口一词,就说是老六的不对,待找到了人自然送到梁府任由惩治。想必梁家也就不好意思怎样了。”
郭霁自然不能同叔父辈的人校正,却也不答话,又转向郭六,道:“梁武精骑善射、擅长角力,不知六兄长想没想过为什么他竟在两位兄长面前不堪一击?其实我们不必担心梁家找上门来,梁家人——未必像你们兄弟一样愚钝无知不可救药!人贵自知,烦请兄长以后……不要自作聪明!”
“我……”郭六还要上前,却被别的兄弟拉住了。
见一向温和的郭霁从未有过的疾言厉色,众人鸦雀无声。
一片沉默中,唯有郭腾拍手喝彩道:“阿兕好见识,我兄弟们读圣贤书,又自小历练,竟无一个如阿兕这等明白的,实在惭愧。”
郭腾虽口中将自己列于兄弟们中,自称惭愧,实则借此讥笑郭氏众子弟,自然触了众怒。众人正被郭霁说得一腔羞恼无可宣泄,此时郭腾便成了箭靶子。
郭腾任凭众人将矛头指向自己,待众人停下来,才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郭氏子弟都是一时英华,怎能受他这样折辱,于是也顾不得兄弟之情、一门之谊,愤然问道。
郭腾止了笑,看人的神色却狂浪,道:“我笑你们大难临头不自知,虎兕在前尚酣睡。”
“你说什么?”
“你什么意思?”
“好歹也是郭家的人,你竟如此诅咒,对得起祖宗吗?对得起你过世的父亲吗?”
“我对不对得起祖宗父亲,何需兄弟们劳心?兄弟们对得起就行。”
“老四,你别阴阳怪气的……”
郭霁话已说明白,本拟转身离去。此时听到郭腾之言,忽想起之前父亲和五兄长那日的惶恐,想起父亲于卧榻上白发突生的病容来。她也不知郭腾是不是乱说,心中却生出莫名的恐惧来。
她回头瞧见群情愤然的族中子弟们,心中更是烦乱,再不愿停留,转身便返回内宅。
才到了自己居处前的回廊上,忽一阵风吹过——明明是熏熏南风,她却觉出些寒意来。她不禁停下脚步,听风吹庭院,看绿树簌簌,分明感到其中潜藏的冷冷秋意。
侍女们见她只管大太阳地里站着不动,生怕她着了暑热,却又见她脸色不好不敢劝。偏巧迎面看见阿容从外面回来,顿时像是见了救星般。
不待郭霁说什么,一个侍女便迎了上去,道:“阿容姊姊你这半天去哪了?适才娘子和六公子言语不洽,我们也劝不住。”
阿容也觉得诧异,便笑着上前向郭霁道:“我们娘子一向温柔和气,今日为什么同公子吵起来了?”
郭霁并不作答,只道:“你怎么这会才回来?”
阿容略显别扭,瞧了瞧众侍女,吞吞吐吐道:“昨日我回家去,向娘子和女师告假了的。原本要早些回来,谁知半路有些事就耽搁了。”
郭霁只道她家中有事,也不多问,便要进屋。阿容忙跟过来推开门,又挥退众侍女,说这里有她照应。
阿容是郭霁身边侍女之首,她说的话若郭霁无异议,自然人人遵从。何况那些侍女见郭霁今日气恼,早就生怕殃及己身,现在如蒙大赦,便都散去了。
郭霁在窗前坐了,犹自心潮起伏。
阿容上前悄悄回道:“今日我回来晚了,其实是遇到一个人了。他让我……让我带封书信给娘子。”
郭霁不禁蹙眉,道:“遇到什么人了?”
阿容便奉上一函,见郭霁半日未动,便为她开了函,露出里面素绢墨字来。
郭霁只瞧了一眼,便认出是梁武字迹。
“是梁武让你送来的?”
阿容点点头,道:“他也不知怎么打听到我昨日回家去了,我一出门就见着他等在那里。我知道不该令娘子与他私相递授,可禁不住他苦苦央求。”
郭霁叹了一声,迟疑半日方道:“他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阿容诧异道:“娘子怎么知道他受伤了?”
郭霁不想和她多说,只好含糊其辞道:“我听人说起他日前同人动手。”
阿容这才一片恍然大悟,笑道:“怪不得见他脸上有些淤青。我问他怎么受伤了,他说是骑马不小心跌伤的。原来却是与人相争打架——这梁公子也真是,好好一个贵公子,怎么行事和街头泼皮似的?”
“除脸上的伤,手脚可曾受伤?”
“那倒看不出来,不过也没见他瘸腿跛脚的,行动矫健,与从前无异。想必是没有。”
郭霁这才微微颔首,道:“你去吧,我一个人呆一会。”
阿容看了看手中的书函,道:“这书信……”
郭霁便垂首沉默,片刻之后却忽然抬头笑道:“你拿出去烧了吧。以后若再有这样的事,你就告诉梁公子,郭家七娘子待嫁之身,不便交接外男。”
阿容听了,语声一滞,道:“娘子……”
郭霁却从枕下拿出一方叠的整整齐齐的素绢,道:“这个也一并拿去烧了吧。”
阿容一瞧,却见这素绢上也有字迹,十分眼熟,细看下认出这是去岁春日,梁武托她交给郭霁的。
她欲待说什么,瞧见郭霁神色远非平日,便又把话咽了回去。她伸手接过着素绢,一并放入函中。同时也忽然明白,当日梁武以请教为托词,其实就已对七娘子有意了。
她想起郭霁同梁武最后那次相见,不知为何心中竟涌出些酸楚来——这是身为婢女且一向了无心事的阿容从未有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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