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二十二 惊变(下)

草檐参差,秋雨渐收。残存的雨水顺着长长短短的茅草尖刺滴滴答答落下来,断了线似的,却久久不止。有时候一阵风吹过,它们或结成长长的雨线,斜飘于渺茫空疏的半空里;或筛出雨珠碎落如屑,在刹那之间洒出满天星斗。

他一个人坐在屋外狭窄的廊下,细瞧着黄褐色木栏杆上那些深深浅浅的“疤痕”。那是未经打磨的粗劣木材才有的痕迹,大大小小、斑斑点点,丑则丑矣,倒令他寻出了几分乡野趣味来。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陋室,也从未见过这样不成材的树木。今日见了,也算长见识了。

他从前总以为,世上的居所都该如宫室宅院那样秉轩昂壮丽、玲珑别致之形;人间的府邸都该有殿堂楼阁、湖桥轩苑之用;每一个瓦当都该饰卷云龙凤、羊角虎雀之纹;每一座斗拱都该刻山龟花月、鱼龙鸾凤之图;每一根梁椽栋柱都该镌虚实深浅、蟠螭纵横之画;每一排房脊都该铸有正、戗、跑、走,垂、吻、望、仙之兽……

他一直一个人独坐廊下,不觉形劳神疲,也不知时光流转——尽管已是衣衫褴褛,但到底身份贵重,随身守护追随他到此境的亲信们都不远不近地按着阵型散开守卫,没有召唤轻易不敢近他的身。

此宅的主人是一个老翁,远远瞧见他孤苦的样子,汲了一碗井水恭恭敬敬端着就要上前奉上。可是戍卫们尽管落魄了,职责犹在,伸手便将老翁拦在廊下。

他见了,心中感慨,便挥挥手,命人放行。

戍卫迟疑,瞧着守在廊下的张仙人,却见那张仙人摇了摇头,便不肯放行。

他心知这是为保全他,可是如今他这零落之躯,哪里还值得人用心算计?即便算计的话,其实也没什么——反倒是早早解脱了去,免如丧家之犬,日日惶恐。

可是他到底什么也没说,罢了,由他们去吧,他真是懒得理会。

他身份尊贵时便身不由己,君父、朝士、家臣、亲信、妻妾子女……哪一个不算计,哪一个不掣肘?

何况如今,落架的凤凰——谁说凤凰非醴泉不饮,非梧桐不栖?这几日他所遭遇的,受人追捕、亡命出逃、饥馁颠簸、莫敢遑息、风声鹤唳……何异于鸡犬?

他狠狠闭上眼,问自己为什么身为天下储君,竟有一日如今日之狼狈亡丧?

可是这一次叩问,犹如从前种种一样,没有答案。

他不知道为何他的外祖父要心怀异志,全族覆灭?

不知为何身为帝王的父亲竟会令他的母亲命丧一个小小女官之手?

不知父亲为何在他失去母亲,孤苦伶仃、势单力薄之后力排众议,全力扶持他身登台储君之位?

难道真的如人所言,正是因为他势单力孤、毫无威胁吗?若不是的话,为什么要在他受朝臣扶持羽翼渐丰时却日渐疏远、冷落、打压他呢?

父亲是从什么时候起,待他不复往日殷殷期盼,连看他的眼神都是冷的呢?又为什么将已经封王的弟弟召回?

明明是心机深沉的帝王,为什么偏偏要宣扬他的幼弟“此子类我”呢?是果真生了废立之心,还是刻意敲打?

他如果不反的话,是不是真的能幸存下来顺利登基呢?

他藏在桑林中、藏在心底的人,是谁透露出去的呢?

他唯一长成而又不傻不聋,心头独爱的子嗣又到哪里去了呢?是不是还活着?

王家、公孙家、郭家、太子妃、公孙良娣、萧孺人以及围绕在他身边的亲信随从、仙人方士……他们藏着怎样的心思,到底是亲是疏?

九江王、梁家、中常侍曹允、宜都郡君……他们或明或暗,给自己设下了怎样的天罗地网?

他真的想反吗?他为什么就反了呢?他不反又该如何呢?

他记得在那个格外寂静,月色清凉的中夜里,他问过一个人:

我们这是谋逆吗?一定要这样吗?

才从狱中被暗中送来东宫,伛偻了曾经挺直的腰身,霜染了一头纷乱毛发的旧日司徒,他曾经的太子傅,猛然睁开眼,本因日夜无寐而昏暗的眸中精光乍现。

“殿下,我们暗养的一千死士已经去夺武库了,所有不从命的戍卫都已被杀了,追随殿下的忠诚之士都已向司马门和云龙门进发了,不出一个时辰,将满城惊变、尸横遍野。一旦功成,天下易主;一旦失败,血流成河。殿下与臣,都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他恍若梦醒,又似沉醉酣梦,又是清醒,又是糊涂,紧紧捏着袍角的手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

他心里凉透了似的,惊恐无助。

浓云席卷,遮蔽月光。高大的殿宇群宛如森然的搏兽,深藏在浓不可化的黑暗中,影影绰绰的,沉重而又怕人。

“殿下莫怕。”王昶不必睁眼,就看透了他的恐慌:“陛下远在北山,城中空虚,只要攻取司马门,宫门一闭,城中无人敢动。届时太子以储君身份宣称陛下为奸人所害,名正言顺掌握天下,太后也罢,公孙尚也罢,谁敢不从?”

“可是城中那么多勋贵重臣,他们智计勇气非凡……”

“殿下糊涂!”王昶不顾尊卑厉声打断了他:“雍都城中的豪门亲贵有几个不是观望的墙头草,捡便宜的人精?殿下放心,臣指天作保,今夜之事便是上声震天宇,他们也必然个个关门闭户,装聋作哑。”

“公孙家态度不明,梁家是吾死敌,邵家忠于陛下,他们都不是易与之辈。”他心中尚有顾虑:“郭家也不肯归附,我才手刃了郭朗,他们家也子弟众多。”

王昶不禁失笑,脸上纵横沟壑般的纹路都舒展开了,道:“梁家虽然侥幸逃脱灭顶之灾,但手中没有了兵权。梁略如今只是个执金吾,手下所掌握的除了武库外,就是个仪仗队,何况他一直在家养病,不过是拔了牙的虎狼,又能如何。邵家最善战的邵璟远在骁骑营,如今我们阻断城门,消息不通,等他知道,殿下早已君临天下了。郭家看着兴旺繁茂,实则不中用。郭象和郭图在外,且无兵权,郭朗已死。剩下的几个毛孩子不足畏惧。至于公孙家,掌兵权的公孙汲尚在中垒营。”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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